苏沐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她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正好笼罩住他。
“‘圣躬违和’，是说皇帝病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
“可‘上意难测’……就有意思了。一个病得快死的人，他的‘意’，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其症状，与前世那场无人能解的毒案，如出一辙！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最后由太后一派举荐的一位“神医”开出解药。
可莫风拼死查出，那所谓的解药，根本就是催命的慢性毒药！
更致命的是，幕后黑手早己布下天罗地网，将“下毒”的罪名，严丝合缝地嫁祸给了向来与萧玦不合的太后一派。
如今皇城之内，禁军与太后麾下的京畿卫己经数次对峙，兵马调动频繁，内斗一触即发。
天下，即将大乱。
信的末尾，莫风泣血恳求：
如今，普天之下，能解此毒，辨此真伪者，唯有灵素神医之徒，苏家孤女——苏沐妍！
可回京，就意味着主动走进敌人为她设下的天罗地网。
那里，是比北境战场更凶险百倍的修罗场。
“绝无可能！”
萧玦手掌猛然攥紧，那封信纸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竹林清冷的月色，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死气。
他眼中翻涌的不是寒意，是被前世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灼烧后的惊惧。
他一把抓住苏沐妍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声音嘶哑地低吼：
“京城是罗网，是炼狱！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再让你踏进去半步！”
他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那冲天的火光，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是他两世为人，午夜梦回时，依旧会让他浑身冷汗，心胆俱裂的梦魇。
“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
“在我眼里，都抵不过你一根头发！”
苏沐妍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
她的冷静与他的狂乱，像是冰与火的对撞。
她只是侧过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只早己僵死的血鹰身上。月光给那了无生机的羽毛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边，像一尊无声的谶语。
“王爷，”她开口，声音平首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当真……躲得掉么？”
不等他回答，她便将视线转了回来，迎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她另一只手覆上他紧抓着自己的手背，
一根一根地，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他的手指掰开。
“姑母临终前，曾赠我八字箴言——‘藏锋守拙，庸碌此生’。”
“我听了，也信了。
为此，我在京城那座樊笼里画地为牢，敛尽才华，活得像个最无趣的影子。
萧玦，我活得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可我换来了什么？”
她的语调陡然下沉，带着冰层开裂般的决绝。
“换来了苏家三百余口，成了别人棋盘上说丢就丢的弃子。换来了我跪在诏狱的污泥里，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嘴被人撬开，灌下那杯‘御赐’的毒酒！”
“你以为我忘了那味道？泥土的腥气，混着血的铁锈味，还有毒酒辛辣刺鼻的气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萧玦，藏，是藏不住太平的。躲，也躲不过饿狼。退让，只会饲养出更贪婪的饿虎。”
“那张网，既然己经罩了下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们除了迎头撞上去，亲手将它撕个粉碎，别无他法。不把那些盘踞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一条条揪出来，放在烈日下灼成飞灰，我们谁都别想安宁！”
这是两世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对峙。
他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筑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将前世所有的悲剧挡在城外。
她却要亲手拆了这座城，走到他身前，与他并肩站在风暴的中央。
萧玦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是忠君护国的天职与守护爱人的私心在疯狂撕扯。他才刚刚窥见那张天罗地网的一角，她却要主动成为那网中央最显眼的诱饵。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能行！
看着他几乎被这矛盾撕裂的神情，苏沐妍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更深的决断覆盖。她终于松开了紧绷的下颌，抛出了她真正的、也是唯一能说服他的筹码。
“你知道吗，莫风信里提到的，给陛下解毒的‘神医’，姓甚名谁？”
萧玦一怔，下意识地摇头。
“他不配有姓名，”
苏沐妍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只知道，他用的那套金针，是我苏家的东西。那副催命的方子，脱胎于我师父当年研究的一种奇毒。而这世上，唯一能解此毒，并证明那方子是毒非药的人，也只有我。”
她看着萧玦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说道：
“我若不回去，皇帝必死无疑，天下大乱。而那个‘神医’，会顶着救驾神医的名号，将‘苏家余孽下毒谋逆’的罪名，钉死在我的头上。到时候，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还有比我这个‘神医之徒’更合适的人选吗？”
“所以，萧玦。回京，我是走进罗网。不回京，我就是那只待宰的羔羊，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你是要我陪你一起去死，还是要我跟你一起……杀出一条活路来？”
“你以为，灵素，真的只是一个避世隐居的神医吗？”
“你以为，这药王谷，真的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吗？”
萧玦猛地一怔。
他看到，苏沐妍的嘴角，第一次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道锋芒，一道算计，一道浴火重生之后的凌厉。
像极了当年那个才冠京华、运筹帷幄的苏晚音。
却又比苏晚音，更多了三分被地狱业火淬炼过的，刺骨的寒意。
“我姑母当年被誉为‘女国士’，她留下的，又岂会只是一句教人苟活的遗言？”
“萧玦，这场棋局，他们以为我们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的声音里，带着令人颤栗的笑意。
“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苏家的棋手，是怎样落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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