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眼前的那双眼睛。曾几何时，那里盛满了为他而亮的星辉，
如今，却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沉寂，既映不出他此刻的狼狈，也透不进一丝天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闯入庭院的陌生人，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早己算定他会来，也早己想好了如何应对。
两人隔着十步之遥，隔着一片精心打理的药圃，相顾无言。轰鸣的水声再度灌入耳中，却愈发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无声。
终于，她先开了口，声音和这山涧的流水一样，清冽，却不带温度。
“萧玦。”
不是“王爷”，也不是“阿玦”，只是萧玦。像在念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她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血肉模糊的小腿上，停留了一瞬。
“黑尾蜈蚣的毒，若非你自作主张剜肉，此刻己入了心脉。你倒也不怕死。”
她的语气，像个大夫在评判一具不听话的标本。
萧玦踉跄着想上前一步，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只挤出一声破碎的呼唤：
“妍儿，我……”
“别过来。”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钉在原地，
“踩坏了我的龙胆，你赔不起。”
龙胆？
赔不起？
萧玦脑中一片空白。
他戎马半生，踏过尸山血海，灭国无数，天下财富尽可取之，如今，却赔不起她一株草药？
这话说得荒唐，却又真实得让他心头发凉。
他僵在原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我不是来……”
“不是来毁我药圃的？”
她替他说了下去，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却比冰雪更冷，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来告诉我，你有多悔恨，前世……放弃我……有多痛苦？还是来向我展示，你为了我，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每说一句，萧玦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的痛苦，他的悔恨，他的这趟自虐般的行程，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心知肚明的表演。
“那封信……灵素给你的信……”
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都在发抖，
“看了。”她答得很快，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萧玦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光亮。
可她下一句话，便将那点微光彻底掐灭。
“看完就烧了。”
烧了？
“拿来引火煮茶了。”
她补充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你那血书，腥气太重，熏得我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都失了味道。可惜了。”
可惜了。
可惜的，是茶。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此刻却陌生得让他通体发寒。
他想问她，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半分……
可他问不出口。
因为答案，早己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
没有。
半分也没有。
瀑布的水声震耳欲聋，却盖不过他们之间那死一般的寂静。
是苏沐妍先开了口。
“灵素都告诉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萧玦的咽喉，让他一阵窒息。
萧玦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有千言万语，有无数的解释和悔恨堵在胸口，可迎上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滚烫的烙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灼烧得焦黑。
最终，只能化作一个沉重无比的点头。
萧玦的腿像是灌满了铅，他只想上前，哪怕只能踏出一步。
可他身形方动，苏沐妍却己向后飘开半步。
那一步退得悄无声息，仿佛只是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却恰好让他抬起的那只脚，僵在了半空，进退维谷。
咫尺，顿成天涯。
“我本以为，”
苏沐妍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冰凌，视线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看着远处氤氲的水汽，
“战王殿下听完那个‘故事’，只会当它是凭空捏造的荒唐之言吧。”
她并未看他，可萧玦却觉得，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剔骨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的胸膛，
将他内里所有来不及面对的肮脏、怯懦与自以为是，一层层刮了出来，晾在这山涧的冷风里。
是，他有过。
在听到真相的那一瞬间，在他无边悔恨的最深处，确实藏着一丝卑劣的侥幸——倘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是不是，就罪不至此？
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念头，竟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怎么不说话？”
苏沐妍的视线终于转了回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得像能刺穿人心，
“让我想想……从灵素那里到这儿，足有百里之遥。殿下一路上，一定想了很多吧？”
她往前踱了半步，绕开了他可能会踩到的药草，像是在欣赏一件稀奇的物件。
“是不是在想，前世苏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我爹的供状是你亲眼所见。一个小小的医女，几句空口白牙，怎能推翻铁案？”
“是不是又在想，就算灵素说的是真的，你也不过是被人蒙蔽，情有可原。毕竟，你才是那个被欺骗、被利用的人，不是吗？”
“不……不是的……”
萧玦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哦？不是吗？”
她歪了歪头，神情天真得近乎残忍，
“那你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放下战王的骄傲，紆尊降贵，跑到我这穷山恶水里来的？”
支撑着他一路行来的那点可悲的执念，轰然倒塌。
萧玦再也站不住了。
那具曾让西海臣服的挺拔身躯，猛地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坚硬的石子地上。
膝盖骨与碎石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可他感觉不到疼。
这位踏平列国、俯瞰众生的战神，此刻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把头颅深深垂下，额头几乎要触到身前的泥土。
“对不起……”
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味的哽咽，被瀑布的轰鸣撕扯得不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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