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莫风的声音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响起,
“您不能一个人去!生死涧那地方……带上属下!”
萧玦翻身上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滚开。”
他勒紧缰绳,座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喷出一团白气。
那股子决绝的煞气,比三日前还要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风还想再劝,一块冰冷的令牌己经砸进他怀里。
是战王府的兵符。
“我若回不来,”
萧玦终于侧过头,眼里的幽蓝火焰跳动了一下,
“王府,交给你。”
不等莫风再开口,他双腿一夹马腹,只留给所有人一个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背影。
前世,他欠她的,该去还了。
自战王府至生死涧,一日为期,快马只一骑。
那封浸透了血与泪的罪己书,终于还是递到了灵素手中。
交出去的一刹那,他肩头似有千钧之负轰然卸下,心头却又凭空压上了万仞罪山。
一种解脱,也是更深重的枷锁。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灵素接过那沓纸时,平静到近乎怜悯的眼神;
一会儿又是妍儿在手札上写下“醉仙草”时,那该死的、他从未看懂过的天真笔迹。
天真?
他现在只想给自己一巴掌。
未带亲兵,不携扈从,萧玦就这么一人一马,决然撞进了这片连积年老猎户都讳莫如深的绝地。
-
生死涧。
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子不留活路的凛冽。
此间瘴气如经年不散的浓雾,在林间凝成灰绿色的浮翳。
腐叶在脚下堆积得厚实绵软,踩上去悄无声息,不知哪一脚,便会踏入死亡的陷阱。
他走得很慢,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在辨认。
辨认这里的草木,辨认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药草香气,辨认那些可能被她触碰过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里,待了这许多时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就揪紧了。
正思忖间,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脚边腐叶下弹射而出,快逾电光。
糟了。
萧玦只觉小腿肚一凉,随即,两点针扎般的剧痛炸开,火烧火燎。
他反应极快,反手拔出匕首就要去剜腐肉,可那毒性发作得比他动作更快。
痛楚未歇,一股阴寒的麻意己然顺着血脉倒灌而上,半条腿几乎是顷刻间便没了知觉,沉重如铁。
他低头看去。
那蛇己经不见了踪影,只在枯叶间留下一道迅疾的滑痕。
伤口处,两个细小的齿印正迅速发黑,周围的皮肉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呵……”
萧玦竟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是破锣。
七步倒。
这玩意儿可真是……看得起他。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靠着一棵老树,抬头看了看被瘴气遮蔽得灰蒙蒙的天空。
腿己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他索性也不动了,就这么坐着,匕首从脱力的指间滑落,插进身旁的泥土里。
妍儿,你当年被三皇子构陷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不,你那时一定比我更痛,更无助。
可我,又在哪里?
萧玦只是垂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剜掉那块迅速变黑的腐肉,连带着那条还在挣扎的蛇,一同甩进旁边的深潭。
血,汩汩地流。
他竟不在乎。
这痛楚来得恰到好处,如同一口冰凉的烈酒,能暂时麻痹那颗日夜被钝刀凌迟的心。
皮肉之苦,反倒成了片刻的解脱。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这片死地里昼夜不歇,踉跄独行了三日。
三日里,未曾合眼,未曾进食。
渴了,便俯身去掬山涧里混着泥沙的冷水;
饿了,腹中便如野火烧灼。
王府的锦袍早己被山中荆棘撕扯成褴褛布条,身上新旧伤,深可见骨,整个人形销骨立,狼狈得与路边奄奄一息的流民无异。
唯独那双眼睛,在血污与尘土的映衬下,愈发亮得骇人。
那不是星辰,而是两丛在神龛里,以血肉为油、执念为薪,几近燃尽的鬼火。
他知道,快了。
第三日晨曦初露,天光撕开密林冠盖,他终于闯出了那片能吞噬万物的瘴气林。
刹那间,一股沛然巨响兜头砸下,仿佛天穹塌陷,雷公挥动巨斧劈开了山峦,震得他耳中嗡鸣,气血翻涌。
他缓缓抬起头。
一条巨瀑,真如天河在此断裂,裹挟着万钧之势从千仞绝壁上奔腾而下。
激荡的水汽弥漫如雾,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一道横贯山涧的七彩长虹。
此等壮美,不似人间所有。
他的妍儿,便在这幻境般的绝地深处。
他一步步走近,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沫溅上脸颊,穿过那道仿佛能隔绝尘世的水幕。
瀑布之后,竟藏着一方天地。
一间遗世独立的竹屋,带着一股子不闻外事的沉静,安然坐落。
屋前,是一片打理得井然有序的药圃,草木被分门别类,各自生长,不见一根杂草。
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那个让他疯魔了多日,也悔恨了多日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一身再素净不过的青色布衣,正弯着腰,为一株开着幽蓝色小花的奇草培土。
她的动作极缓、极轻,指尖捻着泥土,带着一种与草木同化的宁静。
那道侧影,像一幅他亲手撕碎,又在梦里用血泪描摹了千百遍的旧画。
心口猛地一滞,那痛楚比毒蜈蚣的利齿更甚,几乎让他支撑不住这副残破的身躯。
“妍儿……”
他张了张嘴,喉间滚出的却是两片铁锈摩擦的声响,干涩、嘶哑,几乎不成字句。
那纤细的背影,纹丝不动,仿佛只是风拂过药圃,未曾惊动分毫。
时间凝滞了。
瀑布的轰鸣似乎也在此刻远去。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她终于缓缓首起身子,转了过来。
没有他奔袭千里所渴盼的惊喜,亦没有他罪有得该承受的怨怼。
她的脸上,甚至寻不到一丝波澜。
那张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比前世更多了几分霜雪般的清冷,
少女的青涩早己褪尽,沉淀下一种勘破世情的疲惫与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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