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夜的雪。起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住的禅房中多了个火盆，大概是不酩来加的，现在已经快熄了。他来的时候我倒也有几分模糊的影响，只是眼皮子沉重，没有起来。思及此，我披了衣裳下床拨了拨炭火，又往里面丢了两块备好的木头，才重新坐回床上。新加的木头冒出淡淡的白烟，松香味霎时溢满整个房间。而后，火苗呼啦一下从木头里窜出来，整个房间一下子暖和了不少。我盯着火，心里却想起了不久前的事。距离我们从冼海回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半月前，达歌吼着自己不能原谅我，在我的面前自爆身亡，我也被卷进了他自爆的余波里，差点当场魂飞魄散。好在不酩其实一直都没有走远，在船周围跟着，听见动静，他便急忙往回赶，但只来得及救下我的魂魄，而选择自爆的达歌，尸骨无存。我的肉身在那场爆炸里被毁得一干二净，好在不酩这么多年的云游并非白走，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法子，但是我的身体总归是重新回来了。救回我后，他似乎担心迟则生变，带着我马不停蹄的回了晋州，而我昏迷了七日后，也总算变回了那个活蹦乱跳的烟花，实在不负我三花猫的种族特性。回到落沢寺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后来才知道他是去妖界处理了达歌的事。在他的举荐下，易酒将功赎罪，成为了冼海的下一任妖王，而他自己，则担下了所有的罪责，虽然不知他同上界的那些神仙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我却明显的发现，他回来的时候连步子都是虚浮的。想到这里，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我同不酩，当真不是一路人。因为时至今日，我虽然确实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哥小卿还有易酒，若是他们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我那是罪有应得，毕竟若是没有我插手，不酩或许就不费一兵一卒的解决了这件事，而现在他非但要替我收拾那一滩的烂摊子，还得对着上面的人赔夫人折兵卒，一想到这，我就格外不是滋味。而事后我朝他道谢，他却风轻云淡的一挥手，说我们是朋友这并没有什么好道谢的。我一口气噎在胸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便更觉得自己实在是相形见秽，连聊表心意的心思也不敢提起来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龙泽妖市里那些妖怪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的重新作妖，并非不酩的心眼多，而是经历了这样的事后，即便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也会偶尔反思反思自己的行为。无端的，我想起小卿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成佛。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显然是对我说的，我苦笑了一下，若是真的按照这样的情形下去，我真的会成佛也不定······若有朝一日，我放弃了恋慕不酩的话。可这真的有可能吗？再说来，不酩之所以对我如此特殊，大概也有当年的原因，毕竟早在四百年前，我就见过他，且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便发下宏伟誓愿要娶他为夫，当时现在想来，当时我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不酩这般心思剔透玲珑的人，是万万不可能没有记起来的。既然这样······我呡呡唇，不再思考下去，起身穿了衣裳。外头依旧在下雪。大概是因为正值人类春节前夕，庙里前来礼佛的人少了许多，除了几个赶考苦读的书生外，寺里的禅房也只住了我一个。深吸一口气快步穿过覆满薄雪的院落，我循着不酩的佛力波动找到了正在休阁处理事务的他。见我来了，不酩放下手里的笔，从大叠案卷中抬起头来冲我一笑“早膳可用了？”我摇摇头，走到他边上。“我有话要说。”不酩抬头，温和看着我。我盯了他一会儿，最终却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后那个斗大的佛字上面。隶书内敛，温和宁静，是个好字。目光收回来，不酩依旧看着我。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不是一路人。”我道。不酩不语，看着我的眼神不变。我突然笑了起来，穿过书案，走到一边讲半掩着的木窗完全推开。冷气夹杂着大片雪花‘呼’地着涌进来。外面，已经是鹅毛大雪了。我终于回头，看向不酩。明光晦暗间，涌入的雪花落在不酩如玉的指尖上，黯然消融。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我心悦你。”雪，融尽了。哐当——门外传来书卷坠落的声音，我惊了一下，和不酩对看一眼，同时望向门的方向。随即，门外面传来匆匆逃离的脚步声，我心中刹那闪过数种念头，刚准备抬脚去追，不酩却重新拿起笔，道“不必追了。”“可······”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搁下来对我招招手“你看看我写的这几个字如何？”他面色如常，但我猜测他大抵是要规劝我的，所以我磨蹭着，不想过去。他也不催我，坐在那里很有耐心的等。短短一截路我差不多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到他边上后，他立即站起来，让到一边示意我看。我心烦意乱，胡乱瞥了一眼桌上的纸，上面写了两个字，一个是心，一个是烟。我道“变换灵动，清新飘逸，写的很好。”不酩微笑了一下“那烟花可知我为何要写这两个字？”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大概你是想说，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做如是观。”不酩笑的很赞赏，但我却只觉得鼻子酸的紧，我摇摇头，道“我想说的话说完了，我离开蜀地也有这么久了，我要回去了，谢谢你这一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说完，我飞快的转身，只怕自己若是在慢了一秒，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三两步跨到门口，就在我即将出门的前一刻，不酩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等等！”我浑身僵硬，却没有回头。“烟花，你是有悟性的！”“是啊！所以现在我要回去了！”“······”不酩一时间没有说话。我站了一阵，又准备离开，刚把手放在门上，不酩的声音再次从我身后传过来“我······”我心中燃起一丝骐骥，竖起耳朵等他后面的话。“你可愿拜我为师？”我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了。我一把推开门，被地上掉落的书籍绊了一个踉跄。擦一把泪，我弯腰抓了两本地上的书，回头哐的一下砸在不酩身上。砸完人，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多待片刻都会窒息，我转身冲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东拉西扯的收拾到一半，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被子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等到停下来，天色都已经暗了。推窗户一看，外面都已点上了蜡烛，大殿上烟雾缭绕，佛音了了，不酩似乎正带着众人上晚课。我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了。把不酩刚才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傻子。为什么？因为我白白放过了一个青筋不酩的大好的机会啊！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不酩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徒弟，我若是成了他的徒弟，那蒸煎炸炒闷还不是由我说了算？想到这，我郁闷的恨不得冲回去扇刚才的自己两个耳光，你说你这个棒槌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郁结的几乎吐血，正思考着怎么告诉不酩说自己想通了愿意一心向佛比较体面，我的门却被人敲响了。“谁啊？”“烟花施主，住持请您去大殿一趟！”这个时候请我去大殿？我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早晨同不酩表白的时候让别人听见了，后来我被不酩那句做我徒弟气的半死，也就忘了这一茬，现在人家算是找上门来了。不过我早就想的通透，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幻术掩去脸上的泪痕，我打开门同那小沙弥去了大殿。如我所想，大殿上灯火通明，成排的烛火一叠重着一叠，照的殿里的金佛格外耀眼。盘香的烟冉冉升起，坐的密密麻麻的和尚就跟在深山幽谷的云雾中一样。不酩坐在最前面，他的左边坐着那个长着一把山羊须的主持，右边的和尚是戒持院的大和尚，平日看我相当不爽，没少给我找茬。我一进大门，原本嗡嗡的念经声就突然停了一下，带路的小沙弥一溜烟跑回和尚堆里坐下，只拿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我。这倒是摆明了的鸿门宴了！我在心里冷哼一声，决定先装傻再说“不知主持找小女子何事？”“你还敢问何事？”不酩右边那和尚眼睛一瞪，怒吼一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主持咳了一下，那和尚心有不甘的退回来，一副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的模样。我把脚边上的一个和尚撵走，一屁股坐在他的位置上，用手支着下巴，相当无赖的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你，你，你这顽劣的······”他没说完，因为边上的不酩瞥了一眼他。我眨眨眼“我这顽劣的什么？”那大和尚气的脸都青了，但奈何不酩在边上不好发作，好在主持又咳嗽了一声，解围道“老衲听说，”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听说施主同尊者相交甚好，不知······”“我们是关系不错！”我挽着发丝转了转，察觉到不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故意不去看他，道“而且我对佛家神而往之，很像拜在尊者的门下学习，不知尊者意下如何？”说完整句话，我都没有看他，正忐忑的等着不酩的回答，大殿外头却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酩可以答应收你，但是你得达成一个条件！”一时间，整个殿里的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了殿外，我才看清外面站的是个老和尚，身边的和尚们竟然就纷纷起身朝他行合十礼了。繁杂的人群里，不酩也跟随他们站了起来，朝那个和尚行过礼后，殷勤的过去将他扶进来。我有些搞不清情况，不酩却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我当时恰好也在看他，两个便对上了眼神。我一怔，却见他立即调转了目光，对着那老头恭敬的喊了一声“师父。”这就是当年带领不酩走上秃头之路的和尚？！我有些混乱，但这些和尚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剩我一个人呆愣愣的站着。“烟花施主，”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已经回过了神，一歪脑袋，脆生生的道“什么条件？”老和尚平静的脸上波澜不惊，但嘴上却道“施主果真有佛性！”······我不太明白我快刀斩乱麻和佛性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毕竟是不酩的师父，我的师祖，所以我恭恭敬敬的谦虚一下，又道“那条件是？”老和尚看向盘坐在他身边的不酩“施主渡人。”“渡人？就这样？”“不错，”老和尚深沉的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一千人。”“一千人啊！”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一个激灵，失声大喊“一千人？！”“施主可以放弃！”“不！”我掩下自己的失态，道“可以，我答应了！”老和尚脸上褶子慢慢向上，牵出一个笑容“不酩不许跟着。”“师父！”不酩有些着急的喊了一句。我和那又丑又老的葱花千层饼对视良久，最终逐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慢慢对着他竖起中指。“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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