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梦华的马车轮子碾过洪州城门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微微掀起车帘,远处蒸汽机的轰鸣声伴随着黑烟升腾而起,与赣江上的水雾交织在一起,给这座刚全境团聚的城市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这座明国治下的赣江大城,正以惊人的速度蜕变——铁轨从码头延伸向东北,工人们喊着号子铺设枕木,蒸汽吊臂在江岸装卸货物,黑烟混着水汽升腾,与对岸荒芜的村落形成鲜明对比。
「梦华姐,我们到了。」沈青菱轻声提醒,她的手指紧握着腰间的短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街道两侧。
方梦华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的那份奏折——那是六天前李宝送来的急报,详细描述了赣江西岸流民涌入东岸后引发的种种冲突。奏折上的墨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流民日增,民心浮动,恐生大变。」
她掀开车帘,目光扫过街道。街道整洁有序,商贩们高声叫卖着来自金陵的玻璃器皿和福州的海货,几个穿着整齐制服的孩童嬉笑着奔向一座红砖砌成的新式学堂。而在城门内侧的阴影处,却蜷缩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西岸流民,他们像受伤的野兽般挤在一起,眼神中混杂着麻木与警惕。
「停车。」方梦华突然说道。
戈旻皱眉:「首相,这里不安全...」
「就一会儿。」方梦华已经推开车门,她的鹿皮靴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几个市井汉子正对着流民指指点点,声音大得毫不掩饰。
「又来讨饭!昨日先发哩粥,今日又堵到码头,耽误卸货!」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挥舞着油腻腻的围裙。
旁边瘦高的布商嗤笑一声:「刘光世捉人个时间佢哋唔走,而家倒晓得往东岸跑?」
「你晓得什哩?」第三个戴眼镜的男子压低声音,「西岸个田早荒嘞,佢哋唔走,等饿死啊?我听讲刘老狗撤退个时间把最后一点存粮都烧嘞...」
方梦华的手指微微攥紧。
「那是...」沈青菱突然指向街角。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西岸女孩正蹲在墙角,她瘦得颧骨突出,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女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包子铺蒸笼上升起的白气,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
方梦华正要上前,包子铺老板已经抄起扫帚:「西岸个叫花子滚远滴!唔好阻住做生意!」
女孩吓得一哆嗦,却仍死死护住怀里的弟弟。方梦华快步走过去,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银元。
「给这孩子两个肉包。」她将银元放在柜台上。
老板认出她的装束不凡,态度立刻恭敬起来:「这位小姐有所不知,这些西岸的叫花子一旦开了头,明天能来一百个...」
「两个肉包。」方梦华重复道,声音冷了几分。
老板悻悻地包好包子递过去。女孩接过时手都在发抖,却先把一个包子塞到弟弟嘴里。小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方梦华胃部一阵绞痛。
「妳父母呢?」她轻声问。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阿爹被狗头旗抓走了...阿娘去年饿死了...」她说的「狗头旗」是当地人对伪秦镶绿旗军队的称呼。
方梦华闭了闭眼,从钱袋里取出几枚铜钱塞到女孩手里:「去找城西的慈幼局,就说...就说方姐姐让妳们去的。」
回到马车上,方梦华久久不语。沈青菱递过一杯热茶,她摇了摇头:「直接去滕王阁,戈议员应该已经到了。」
重修后的滕王阁巍峨耸立在赣江东岸,朱红的柱子与鎏金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方梦华拾级而上,每一级台阶都仿佛踩在历史的尘埃上——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名楼曾三十余次毁于战火,又三十余次重建。如今,它再次见证了洪州的伤痛与重生。
「首相。」戈旻已在顶层等候多时。这位洪州选出的国会议员年约四十,面容刚毅,此刻却眉头紧锁。他是明军反攻伪秦的坚定支持者,曾多次在国会慷慨陈词「解放赣西,拯救乡亲」。
方梦华没有寒暄,径直走到栏杆前。从这里俯瞰,赣江如一道狰狞的伤疤,将洪州生生撕裂——东岸烟囱林立,铁轨纵横;西岸却是一片焦土,残垣断壁间零星点缀着几缕炊烟。
「四年前刘家军强渡赣江时,我就在对岸。」戈旻的声音沙哑,「那天江面被鲜血染红,浮尸堵塞了航道...我们东岸的人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刘家军兵痞们烧杀淫掠,却无能为力。」
方梦华注视着江面:「现在明军打回来了,为什么裂痕反而更深了?」
戈旻苦笑:「因为现实就是现实。西岸人一来,工钱被压低了,码头活计抢破了头,连学堂都挤满流民子弟。」他指向远处市政厅方向,「今早又有几百人围在那里抗议,质问为何要放'西岸的叫花子'进城。」
方梦华沉默。
她当然明白——洪州人并非冷漠,只是恐惧。恐惧自己的饭碗被分走,恐惧这座好不容易繁荣起来的城市,又被拖回四年前的泥潭。
可西岸的人呢?他们说着一样的洪州话,本是血脉相连的乡亲,却在伪秦的皮鞭下熬了四年。如今明军从东岸打来了,他们以为终于得救,却发现自己成了「累赘」。
一阵江风拂过,带来对岸焚烧秸秆的气味。方梦华深吸一口气:「带我去码头看看。」
赣江码头的景象更加混乱。蒸汽吊臂轰鸣着将一箱箱赈灾粮卸下,但排队领粮的队伍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衣着相对整洁的东岸居民在前,衣衫褴褛的西岸流民在后。十几个持枪士兵勉强维持着秩序。
「佢哋凭什哩先领?我哋洪州人交个税,倒让外人占便宜?」一个东岸壮汉突然推开前面的西岸老妇。老妇踉跄跌倒,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士兵刚要呵斥,几个西岸青年已经抄起扁担:「东岸个畜生!刘光世个时间你哋做缩头乌龟!而家倒摆起架子吼?!」
冲突一触即发。方梦华快步上前:「都住手!」
人群瞬间安静。有人认出了她:「喺方首相!」「大明个活菩萨...」
她扶起老妇,拍了拍孩子身上的灰,这才转身看向众人。
「洪州的乡亲。」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四年前,刘光世跨过赣江时,可曾问过谁是东岸、谁是西岸?」
人群一阵骚动。
「他抓人、烧村、卖奴,可曾管过你们是不是同宗同源?」方梦华指向西岸,「现在他们逃回来了,你们却要学伪秦,再划一条赣江?」
几个洪州人低下头,可那壮汉仍不服:「首相,道理我们都懂!可他们一来,工钱跌了,米价涨了,我们活不下去了啊!」
方梦华闭了闭眼。
是啊,道理谁都懂,可饿肚子的人,谁听道理?
方梦华看着壮汉粗糙的手掌和补丁摞补丁的衣领,明白他并非恶人,只是被生存压弯了腰。她转向西岸青年:「你们呢?难道打起来就能吃饱饭?」
青年们沉默不语,其中一个低声嘟囔:「我们只是想活着...」
傍晚时分,市政厅外的抗议升级了。上千名东岸洪州市民围住了戈旻,怒吼声此起彼伏:
「戈代表!你话打伪秦为救乡亲,而家穷亲戚上门,我哋点过活?」
「码头个事都畀西岸人抢走嘞!你让我哋喝西北风?」
「早知係咁,当初唔好打!」
戈旻站在台阶上,额角渗出冷汗。一块烂菜叶砸在他肩上,留下污渍。他当然可以说漂亮话,可现实呢?洪州的繁荣,本就是建立在对西岸的剥削之上——现在仗打完了,伤疤揭开了,脓血流出来了,却要他来擦干净?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国会...会讨论救济方案...」
「讨论你个鬼!」有人砸来一颗烂菜叶怒吼,「你哋议员食香饮辣,哪管我哋死活!」
方梦华在行辕窗前目睹这一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沈青菱端来晚餐,她摇了摇头:「先放着吧。」
方梦华盯着地图,久久不语。
沈青菱轻声道:「梦华姐,戈旻被骂得够呛,怕是顶不住压力了。」
「他顶不住,是因为我们给的答案不够。」方梦华忽然抬头,桌上摊开着洪州地图,赣江如一把利剑将图纸一分为二。方梦华的指尖沿着江岸移动,突然停在了一处:「这里...是规划中的洪杭铁路线?」
沈青菱点头:「是的,原计划下月动工,但因为流民问题...」
「传我的命令。」方梦华突然站直身体,声音变得坚定,「第一,明日开始全面登记西岸流民,壮丁编入筑路队,就在滕王阁的对岸平整土地修建红谷滩商业码头,按日发工钱,不得挤占本地人活计;第二,洪杭铁路优先招募西岸人,工钱比照明国标准,从洪州西岸再修一条往潭州方向的新铁路;第三,测绘扬子洲的水文,趁冬季枯水期打桩建起跨江的大桥;第四,设立'赣西重建公债',洪州、抚州、饶州富商认购可抵商税。」
沈青菱瞪大眼睛:「可钱从哪来?明年的预算已经...」
「从明海商会的海外贸易盈余里抽。」方梦华斩钉截铁,「再苦,不能苦赣西老表。」
她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江面。
这条江,隔开了四年苦难,如今,该让它重新成为纽带,而不是裂痕。
她走回窗前,夜色中的赣江变成了一条黑色的丝带。四年前的血与火,四年后的泪与怨,都在这条江中流淌。但明天,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江面上时,或许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青菱,备纸墨。」方梦华突然说,「我要亲自给洪州的商贾们写信。」
「现在?」
「现在。」方梦华已经坐在书桌前,「如果连我们都认为这道裂痕无法弥合,那洪州就真的永远分裂了。」
沈青菱研墨时,方梦华望向窗外。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饿得皮包骨头的西岸女孩,正牵着弟弟的手,怯生生地站在慈幼局门前。明天,或许会有更多的孩子得到庇护;明天,或许东西岸的工人会一起修筑铁路;明天,或许赣江不再是裂痕,而重新成为纽带。
毛笔蘸饱墨汁,落在宣纸上的第一笔,沉重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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