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黄佐的斗篷上凝成水珠,顺着皮革纹路滑落。他左手提着的布囊底部已被血浸透,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断续的红痕。行台守卫见到他来,纷纷退避——不仅仅因为那枚新得的平南伯印信,更因为布囊中隐约透出的血腥气。
中军大帐内,炭盆将熄未熄,烟气呛人。刘光世半倚在虎皮交椅上,甲胄未卸,胸前的鎏金兽面已经氧化发黑。安南侯王德与镇西侯郦琼分立两侧,帐中还有七八个偏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像被雨水泡过的纸,模糊而脆弱。
「报——平南伯到!」
黄佐不等传报完毕,已经掀帘而入。湿冷的空气随着他灌进帐内,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他没有行礼,直接解开布囊系带——荆湖五宿之首「角木蛟」周伦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满泥水的发髻散开,那张总是带着讥诮表情的脸此刻凝固在惊恐与不甘之间,右眼还插着半截折断的箭矢。
「周伦,已斩。」
王德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酈琼假装整理护腕,实则用这个动作掩饰手指的颤抖。他们都知道周伦是杨幺的心腹大将,主持洞庭南线的大局。
刘光世缓缓直起身子,铁甲摩擦发出生涩的声响。他盯着那颗头颅看了很久,久到黄佐开始计算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黄伯爷。」他用的是旧日称呼,仿佛眼前不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而是一份寻常公文,「斩周伦者,功也。擢封定楚侯,加虎符,许置家庙。」
帐中响起几声克制的抽气声。定楚侯——这是开府仪同三司的爵位,跟王德的安南侯平起平坐。黄佐却只是拱手,布甲上的雨水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他注意到刘光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帐外某处虚无。
「主公神色不悦,莫非……战报不利?」
郦琼突然重重叹气,将佩刀连鞘砸在案几上。王德阴沉着脸道:「东线……萍乡,已破。」
黄佐瞳孔骤缩。他想起半月前桑仲在饯行宴上的豪言——「萍乡在,赣西安;某在,萍乡固」。那个总是把「尸骨而过」挂在嘴边的武宁侯,竟然真的用尸骨铺了城。
刘光世突然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疲惫的老人:「桑仲战死,镶绿旗折半,明军入湘,当在十日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本王将无立足之地。」
帐内死寂。雨声忽然变大,打在牛皮帐顶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黄佐的目光扫过众人——王德盯着自己的靴尖;郦琼反复刀柄;几个偏将眼神飘忽,像是在寻找逃生的路线。
「未必无机。」黄佐突然上前三步,铁靴踏在周伦头颅旁的血泊里。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抬头,「楚军防线虽固,然其南岸多由杨幺麾下女军把守。益阳、宁乡一线,兵薄将弱,且多新募之妇人军,士气未稳,恰可一击而溃。」
刘光世的手指从脸上滑落。黄佐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就像将死之人看见救命稻草。
「细说。」秦王的声音突然有了力气。
黄佐解下湿透的斗篷,露出内里暗藏的皮甲。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图铺在案上——那是用胭脂和炭笔绘制的简易地图,几条红线蜿蜒如血丝。
「杨幺主力被岳太尉牵制在洞庭北岸,南岸守军不足八千,其中过半是三月前才征募的渔家女。」黄佐的指尖点在益阳位置,「此处守将高华,原是荆南歌伎,因姿色被我叔父军师黄诚聘为正室,毫无战阵经验。」
王德突然冷笑:「黄侯爷对敌将内帷倒是了如指掌。」
黄佐面不改色:「用间之道,安南侯应当比末将更熟。」他转向刘光世,「我军若从潭州急行军南下,两日可抵宁乡。破城后沿沩水直插益阳,截断楚军退路。届时——」
「届时杨幺必回师救援,岳太尉可趁势取君山。」刘光世接话,眼中光芒愈盛,「好!好一个围魏救赵!」
郦琼皱眉:「但若明军趁虚攻我湘南根本……」
「所以要快。」黄佐斩钉截铁,「三日破宁乡,五日下益阳。得手后立即焚毁湘江浮桥,主力西进武陵山区。明军不善山地战,我军可据险而守,待机入蜀。」
「入蜀?」王德猛地抬头。
黄佐与刘光世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同样的算计。刘光世缓缓点头:「本王本就忠于宋室,奉旨自立这镶绿狗头旗不过是代主受辱的权宜之计。若我等献上武陵天险为进身之阶……」
帐内气氛微妙地变化了。几个偏将不自觉地挺直腰背,仿佛看到一线生机。郦琼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的伤疤。只有王德脸色更加阴沉——他明白这个计划意味着放弃经营多年的湘赣基业。
刘光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水在绢图上洇开,像一片正在扩张的疆土:「传令!全军轻装,今夜子时造饭,丑时拔营!黄佐率轻骑三千为前锋,务必后日黎明前抵达宁乡!」
「末将领命!」黄佐单膝跪地,眼角余光看到王德不情不愿地跟着行礼。当他的膝盖碰到潮湿的地毯时,周伦的血已经渗进了织物的经纬,再也洗不掉了。
走出大帐时,雨势稍歇。黄佐抬头望天,发现云层间竟透出一丝月光,惨白如刀。亲兵为他披上干燥的斗篷,低声问:「侯爷,真要打宁乡?」
黄佐嘴角浮起冷笑:「打,当然要打。」他翻身上马,「不过不是为他刘光世打天下。」
马蹄踏碎水洼,溅起的泥点像无数细小的血珠。黄佐最后回望中军大帐,隐约听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他笑了笑,策马消失在雨雾中。
秋风卷过洞庭南岸,宁乡城头的旗帜在湿冷的空气中低垂。城下,黄佐勒马高坡,身后黑压压的伪秦军阵如乌云压境。他眯眼望向城楼,见那斑驳的女军旗帜在风中摇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大秦王兵二十万,已到洞庭南岸哒!」他高声喝道,声如滚雷,震彻城野,「懂味的,快些打开城门,交册子,保你屋里老小性命!硬要作对——」他顿了顿,眼中杀意骤现,「莫怪明日老子杀得妳鸡鸭不剩,满城死绝!」
话音未落,宁乡城门轰然洞开。
四骑如电,飞驰而出。
为首者,正是「小无盐」严柳。她身形魁梧如铁塔,面目狰狞,獠牙横生,双目一高一低,活似夜叉临世。手中一杆百斤铁锤,锤头血迹斑斑,显然早已饱饮敌血。
她身后,「鬼见愁」伊婳策马紧随。此女姿容绝艳,眉目如画,却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鏨凰刀,刀锋所向,杀气逼人。她本是世家贵女,因家族遭难遁入空门,后随杨幺起兵,刀下亡魂无数,故得「鬼见愁」之名。
再后是「赛吕母」江观月,棕甲覆身,面容冷峻。她乃晋代名将之后,自幼熟读兵书,行军布阵颇有章法,女军之中威望极高。
最后压阵的,是「开山斧」夏玉。此女身高七尺,双臂筋肉虬结,一柄双刃巨斧挥舞如风,传闻曾一斧劈开敌阵象车,血溅五步,威震洞庭。
四将列阵城下,严柳铁锤一顿,砸得地面龟裂。她狞笑一声,声如破锣:「黄佐咯只化生子!背叛天王投靠狗头绿旗的哈卵,也敢来犯我大楚?今日叫你来得走不得!」
伪秦阵中,潭州团练使任士安见对阵全是女子,不由嗤笑:「哪来的臭娘们?那黑脸夜叉,妳家镜子照不破吗?开城纳降,免尔屠身!旁边那几个带媚眼的泼货,也只配给老夫暖帐——」
话未说完,伊婳已勃然大怒,凤目含煞,厉声喝道:「你这狗颜畜生,凭你也敢玷污我姐妹清白?我来剁你恶根,叫你一辈子只会尿裤!」
她纵马飞驰,鏨凰刀划破长空,寒光如电,直取任士安咽喉!
任士安仓促举枪格挡,却不想伊婳刀法诡谲,三合之内,刀锋斜撩,竟一刀削断他小腿铠甲,鲜血喷溅!任士安惨嚎一声,拨马便逃,狼狈如丧家之犬。
严柳见状,狂笑如雷,铁锤高举:「姐妹们,随我破阵!」
大楚女军士气如虹,蜂拥杀出。严柳铁锤横扫,伪秦先锋数十人瞬间被砸成肉泥。伊婳刀光如雪,所过之处,敌军人头滚落。江观月指挥若定,弓弩齐发,箭雨覆盖敌阵。夏玉巨斧劈砍,镶绿旗重甲兵如纸糊般被斩裂。
镶绿狗头旗军阵大乱!然而,就在女军乘胜追击之际——「放箭!」
一声冷喝自两翼响起。
王德与郦琼伏兵尽出,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女军冲锋之势顿时一滞,严柳身中数箭,铁甲洞穿,鲜血汩汩而下。可她竟狂吼一声,不退反进,铁锤抡圆,将迎面冲来的十余名铁甲兵砸得骨碎筋折!
「大姐!」伊婳惊呼,欲要回援,却被乱箭逼退。
严柳浑身浴血,独战群敌,最终力竭,铁锤拄地,身躯如山岳般屹立不倒,怒目圆睁而亡。
夏玉见状,目眦欲裂,巨斧狂舞,杀出一条血路,直取王德!两将鏖战三十回合,斧影刀光交错,火星四溅。然而王德狡诈,诈败诱敌,夏玉追击之际,被其一刀劈中肩胛,翻身落马,血染黄沙。
江观月见势不妙,急令收兵,伊婳含泪断后,鏨凰刀舞成一片银光,逼退追兵。然而退回城门时,后方烽火骤起——郦琼已率军自后门突入,宁乡陷落!
屠城,开始了。
伪秦军涌入城中,见女兵便杀,见姿色者便掳。是役,俘虏女兵数千,伪秦军士气大振,淫声大作,号称「破楚女,气转胜」。
刘光世策马入城,见满地尸骸,竟面露笑意。他望向西方,喃喃道:「再破杨幺两阵,便可西入夔门……此战,乃本王翻身之机!」
洞庭已失一角,楚地風雲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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