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九月十五的晨雾如纱,笼罩着金陵城。国会大厦总理大臣办公室西花厅内,方梦华披着深青色风衣站在窗前,手中紧攥着李宝自赣西前线送来的急报。纸张边缘沾染的煤烟与泥灰在她纤细的指尖留下暗色痕迹,与窗外玄武湖的潋滟波光形成刺眼对比。
「吉州、筠州、袁州一带虽已占领,但城镇皆为焦土...」方梦华轻声念出报告中的文字,声音在空旷的花厅内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土墙坍塌,井水腐败,饿殍遍野。报告甚至提到有野狗撕扯无人掩埋的尸骨,庙宇成了盗匪巢穴。
最令她心惊的是李宝附加的民间传言:「妖女遣兵,天降灾殃」。百姓竟将苦难归咎于她这个尚未踏足赣西的新「官家」。
「我们不是来解放同胞的吗?」方梦华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信纸边缘,「为何他们看我们像是新一批征服者?」
她转身走向那张铺满整面墙的军事地图,风衣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地图上,赣西地区被红色墨水圈出,旁边标注着伪秦军撤退路线和明军布防情况。方梦华的指尖停在吉州的位置,那里的标记最为密集。
「喀布尔...」这个名词突然从她唇间溢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在大学图书馆看到的那些照片,美军开着悍马车进入喀布尔,分发糖果给阿富汗儿童,建立女子学校,宣扬民主自由。然后呢?二十年后的仓皇撤离,塔利班卷土重来,一切回归原点。
方梦华的手指在地图上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但赣西不是阿富汗。」她对自己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这是她必须划清的界限。阿富汗是万里之外的异国,而赣西——那里埋葬着中华的祖先,流淌着与她相同的血脉。地图上的每一个地名:吉州、袁州、筠州...这些都是不能抛弃更不能杀戮的法理国土。
「来人。」方梦华突然开口。
门立刻被推开,年轻的参事沈青菱快步走入。「首相有何吩咐?」
「备车,我要去军机委员会。」方梦华已经取下衣架上的大氅,「同时通知李宝,让他在袁州等我。」
沈青菱惊讶地抬头,额前几缕散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首相要亲赴赣西?那里还很危险——盗匪横行,伪秦残部仍在活动,而且...」她犹豫了一下,「百姓对大明新政的敌意很深。」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方梦华系紧大氅的领带,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如果连我都不敢踏足,又怎么让赣西百姓相信那里是大明国的土地?」
沈青菱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首相眼中坚定的神色,只得低头应是。
方梦华走出西花厅时,晨雾已散,阳光透过国会大厦的玻璃穹顶洒落。她快步穿过长廊,靴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沿途官员纷纷避让行礼,眼中难掩惊讶——平日从容优雅的首相今日步伐竟如此急促。
军机委员会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十几位将领围坐在长桌旁,见方梦华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她径直走向首位,示意众人坐下。
「诸位,赣西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方梦华开门见山,将李宝的报告递给身旁的国防大臣,「伪秦军撤退时执行了焦土政策,焚毁粮仓、破坏水渠、毒化水井。他们留下的不是占领区,而是一片死亡地带。」
内河水军总指挥缪威皱起眉头:「按原计划,我军应继续向西推进,与杨幺兄弟的大楚会合。但现在...」
「计划需要调整,但方向不变。」方梦华示意侍从展开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本座提议三线并进。」
她的手指首先点在湘江流域:「主攻方向仍是湘江线。李宝带陈顒、王宗石、宁铁龙三部主力联合缪威的内河水师,全力进攻衡州至郴州一线。」指甲在羊皮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蜀宋和伪秦在湘江流域经营多年,我们必须一举击溃他们的防线。」
接着,她的手指向北移动,停在淮河一线:「对伪齐采取战略威慑,但不全面进攻。占领光州、信阳、蔡州等淮河上游据点避免敌人再次蓄洪搞破坏即可,沿河设防,发展商路。」方梦华环视众人,「汴京周边尚有百万民众,我们不宜过早介入中原地区的治理深渊,但是绝不意味着我们会放过伪齐和刘豫老贼。」
最后,她的指尖轻轻敲击鄂州、巴陵地区:「最关键的是这里——岳飞的岳家军。」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岳飞,这个她曾经的同门师兄和恋人,如今却因愚忠蜀宋而站在对立面。
「岳鹏举...」兵务大臣石生叹息道,「他若能看清伪秦真面目...」
「所以本座要亲自去见他。」方梦华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太危险了!」几位将领同时站起。
方梦华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只有本座能说服他。岳飞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只是被'忠君'二字蒙蔽了双眼。」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若他亲眼看到赣西湘南的惨状,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离开军机委员会后,方梦华回到办公室,重新审视李宝的报告。那些文字在她眼前化作一幅幅惨烈的画面:吉州城外,饥民易子而食,却将罪责归于「女主乱政」的天谴;袁州寺庙,佛像被推倒,成了盗匪分赃的场所;筠州乡间,幸存的老人跪在废墟前祭拜,诅咒明军带来灾祸。
「喀布尔的教训...」她喃喃自语。当年美军也以为自己在建设新阿富汗,结果??
夜幕降临时,沈青菱送来行程安排。看到首相仍在灯下批阅文件,她轻声道:「首相,该休息了。明日长途跋涉...」
方梦华抬头,眼中血丝隐约可见:「青菱,妳读过《孟子》吗?」
沈青菱一怔:「读过一些。」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方梦华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国会大厦外的金陵城灯火阑珊,与赣西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贤者之事,推行改革,光复国土。但若百姓因此更加痛苦,那与刘光世何异?」
沈青菱不知如何回应。她从未见过这个在舟山从小认识的方当家如此自我怀疑的一面。
方梦华忽然转身,眼中重新燃起坚定:「备纸笔,我要给宝子再写一封信。」
当夜,首相官邸的灯光亮至天明。
第二天,工务司和明海银行的报告也送到了方梦华手中。她仔细阅读着那些数字:吉州粮仓全毁,袁州制铁所需要五个月重建,预计灾民人数超过二十万...
「临时合作村社...」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个新名词上。这是户部提出的创新方案:由原住农民与军屯士兵合作耕作,共担风险,共享收成。待局势稳定后,再由民选小吏接管地方治理。
方梦华拿起朱笔,在方案上批注:「军屯取五成,民留三成,两成归公。另设公共粮仓以备饥荒。」她的笔迹刚劲有力,与纤细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沈青菱。」她唤来参事,「传令宁铁龙,驻防期间严禁扰民。若有强占民宅、抢夺物资者,军法处置。」
「是。」沈青菱犹豫片刻,「梦华姐,您真决定要去赣西?路途艰险不说,岳元帅那边...」
方梦华望向窗外,暮色已笼罩金陵城,远处钟山的轮廓渐渐模糊。「妳知道吗,沈家妹妹?」她突然问道,「当年周师父教授我们兵法时,曾说为将者当'智信仁勇严'。岳飞记住了'信',却忘了'智'。」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要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仁政。」
三日后,方梦华的车队悄然离开金陵。她没有选择舒适的官船,而是骑马随护卫队前行。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大氅随风飘扬,如同一面不落的旗帜。
途中休息时,方梦华独自站在高处,眺望西方。那里,赣西的焦土上,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正等待着希望。而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军事部署图,还有一整套重建计划:学校、医馆、水利、道路...
「梦华姐,起风了。」沈青菱递上一杯热茶。
方梦华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又坚毅:「风好啊,吹散雾霭,才能看清前路。」
远处的地平线上,乌云正在聚集,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方梦华知道,风雨过后,那片焦土终将迎来新生:在那里等待她的不仅是危险,更是一个关于治国根本的答案——如何让饱受创伤的百姓,重新相信这个国家属于他们。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fcaaba-104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