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九月十四,潭州新降,雨歇云开。岳飞将帐设于州治正堂,召黄佐、秦祐、王成、孟琪、焦安等人入席设宴,以表慰劳。
岳飞身披戎装,拱手对众将言道:「诸位既愿弃暗投明,忠义之心,本帅铭感五内。潭州之战,汝等居功至伟,某明日即上表成都行在,请封尔等军职节级,俾其名正言顺,食禄于蜀宋。」
黄佐等人齐声称谢,气氛欢然,席间酒过三巡。然而秦祐与孟琪私下交换眼神,黄佐则面露犹豫,低声问:「岳太尉,若行在文臣未允,某等将何归处?」
岳飞微一沉吟,正色答道:「朝廷威重而远,然吾等既为官军,当以上命为纲。朝中虽多言官掣肘,但本帅已遣专人快马送表,张浚大人向来体我军情,必能为诸君代言。」
此语虽斩钉截铁,黄佐心中却不无波澜。
是夜,城西驿馆灯火通明,伪秦安南侯王德秘而入城。黄佐等人受邀赴会,门外密哨三重,气氛肃杀。
王德笑而不语,手捻胡须,轻声言道:「几位将军安好?如今天下大乱,惟有秦王刘公能与金人、蜀宋周旋左右,建不世之功。况且——」他眼神一转,「岳飞虽忠,却无权。成都行在远隔万山,军政不由自己,一切奏请,都得看那张浚、秦桧脸色,等朝廷批下来,黄花菜也冷了。」
「何不转投吾主秦王?大楚旧部投我者多已授官封地,军饷充足,油水可分。」他语声低沉,却有魔力。
焦安勃然欲言,秦祐低声止住,黄佐则眉头微皱,沉默不语。王德见机,不再逼言,只一笑:「吾留在郊外桥口寨,有意者可至相会。」
次日清晨,岳飞甫刚整军,城外鼓声大作。一骑疾驰至寨前报道:「报!王德领伪秦镶绿旗人马三千,现于潭州南门叫阵,声称有大宋圣旨!」
岳飞面色铁青,率众将登城,只见王德坐镇旗下,持黄绢高呼:「奉大宋天子之诏:荆湖南路军政悉转交秦王刘光世节制,潭州在列!岳飞部应即刻北撤,专事配合剿匪,不得擅自留军!」
城头一时哗然。王贵怒吼:「伪旨也敢拿来装神弄鬼?那刘光世本就是叛逆,岂配调我岳家军?」
张宪亦怒斥:「刘光世乃金虏走狗,今日还敢借皇命行诈,欺我太甚!」
唯岳飞神色不变,攥拳良久,终于开口:「将士们,朝廷之命虽或出于误信奸人,然我军身为正统,不可违逆皇命。」
牛皋怒道:「大哥!你真打算让出潭州?」
岳飞沉声道:「既无兵部明诏改命,又无行在实旨否定,吾等不得擅专。让城,可再取;抗命,一失大节,终不可赦。列营即刻整束,撤回安仁,防北路。潭州……交还便交还罢。」
众将多不忿,然军令如山,只得依令行事。午时未到,岳家军拔营而出,驰向湘北。
而城中,黄佐立于校场一角,目送岳飞远去,久久不语。他终叹息一声:「忠良无用武之地,仁义喂了狗……」
暮色四合,黄佐悄然率焦安、王成、孟琪等百余亲兵自开西门,迎接入营的王德。
次日早朝,王德在潭州布令:黄佐即日晋升为伪秦「平南伯」,赐铜印,统领潭州五营,准建府第,另赏地三百顷。焦安、王成等亦各有封赏。
同日,刘光世于衡州接报后大喜,笑道:「岳飞虽勇,终究困于名节之网,果如我所料。」
潭州以南,田畦如棋,稻浪翻金。然田埂间已不再是过去春耕秋收的和谐景象,而是一队队佩刀持械、腰插竹签红符的伪秦军与身披绣龙衣袍、口衔玉扇的荆南士绅地户。
晨雾初散,百余辆牛车载着旗帜招展的伪秦军自潭州城南而出。为首一辆车上立着几名身着华服的士绅,皆是荆南旧日大族:胡显、胡颖兄弟俩,原为衡州首富;任士安是长沙书香门第出身,精于地契旧文;马准与马伸则为衡州西南巨族,家中曾养数百佃户,早与刘光世私交甚厚。
几人手中握着厚厚一叠蜀宋朝廷新发地契,上绣金龙朱印,号称「重编乡土、昭雪私产」。在伪秦军的保驾下,他们雄赳赳地踏入了早已被大楚义军「均贫富」四年后的乡间。
胡显、胡颖、任士安、马准、马伸五人并肩立于望山村头,皆是本地世代大族,此刻身后皆随带十数家丁仆从,手持朝廷印绶与新制「皇宋地契」,神色倨傲。
「此地本为马家百顷水田,大楚贼匪夺而分之,现今朝廷拨乱反正,我等回收,正合天理。」马伸拍着掌中地契朗声道。
马准在旁冷笑:「农奴果真不识抬举,给几亩薄田便以为是自己家产。今日倒要让他们知道,天子脚下,寸土无主,皆归宗社。」
就在这丰收将至的时节,一场肃杀的「田土清查」行动悄然展开。
第一站是湘潭南郊梅溪村。此地原为胡家两百亩良田所在,两年前被义军以「摩尼教教义施济」的名义强行划分给三十余户贫农。
当胡显拿出那份崭新的「田契重授令」时,村中百姓一片哗然。
「这田是俺种出来的!」一名壮汉农民怒道,「当年咱跟着曹太尉起事,打退了程昌寓的差兵,这地才分给咱们的!」
「你们那叫匪占!」任士安不屑地冷笑,从怀中抽出一卷早年的山科契据,高声朗诵:「大中祥符三年胡家购自湘州王家,此地为西上房地,自有图记。今奉秦王刘公亲笔批谕,旧契重申,抗命者杀!」
胡颖一挥手,数十名佩剑伪秦兵冲入田间,强行将农人赶离,反抗者当场殴毙三人,余皆跪地求饶。
黄佐立于村口,看着这一幕,双拳紧握,脸色铁青。他出身寒微,早年亦是耕牛贩子出身,见到老农们哭跪于田头,心中翻涌不已。
王成低声问道:「黄兄,要不要……拦一拦?」
黄佐沉默半晌,忽地冷笑:「我们是大秦的伯爵,不是楚天王麾下。管得了三十户,也管不了三百村。」他侧身对向任士安等人,声如冷铁:「这片地,五年前是曹寇强夺,今日既然秦王册命,便由我黄某来执行军令,谁敢造次,杀!」
当胡家仆役将三户不肯让地的农户拽出来押倒在地,当众砍下首级时,黄佐眉头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低声自语:「我等昔日揭竿而起,不就是为了这些人讨口田吃吗?」
身后焦安闻声问:「兄弟,是否出手制止?」
黄佐沉默片刻,忽而冷笑:「止什么?这是大秦之法,天子之命。」语罢拍马前行,声音沉稳:「这片地谁种都得纳粮,有本事种上几亩的人,天会饶他么?饶他,也不过是暂时的。」
任士安见他神色缓和,忙上前献殷勤道:「伯爷,我等久闻黄伯爷熟识楚军编制,不知可愿赐一份名册,按村分户,好让我等早日将地收回来,也好代朝廷恢复田赋。」
黄佐摆摆手:「我这里正有从前伪楚所编『均地图册』,逐村标了分配情况,还细注了家中男丁数、耕牛数、耕地肥瘠。你等要收地,按此图索地,水到渠成。」
几人闻言大喜,连称:「伯爷真乃社稷砥柱、士绅靠山!」
黄佐淡淡一笑,策马而行,身后焦安低声道:「伯爷,您这样做……算不算出卖老兄弟?」
黄佐喉头微震,低声喃喃道:「当年起兵,是为口饭吃;如今封官拜爵,便要讲朝廷体面……兄弟们若还活着,难道他们就不想升官发财?若真为百姓,何不当初就死在水寨里?」
说罢一声长叹,衣甲在风中猎猎作响。
从此之后,黄佐不再犹豫。他派焦安、孟琪等人带队巡村,以前楚军之身熟识潭州周边乡镇地名与百姓背景,进村前便列好「田地争议名单」,指名道姓地将新契当户送达,遇有人辩驳则强行驱离。
「这户姓陈的,当年是南塘义军的军需官,有私藏粮仓之罪……抓走!」
「那户刘姓,他儿子曾在牛飞部下任哨官,疑似叛军遗孽,火烧屋!」
几日之间,潭州十里八乡,原本义军分配的耕地大半已被收回,胡家、马家、任家在乡间重新竖立起「大秦地主」的高帜。那些重新封地者的宅邸门上,张贴着印有伪秦「衡湘镇抚司」的红印,意味着这里已是合法「新田主」之家。
潭州、益阳、湘阴一带,黄佐所部引导伪秦军队与地主士绅下乡夺地,几日间已完成二十余乡之「复封」。据报有五百余农户拒交土地,被处决者百余,逃入山林者不计其数。江南旧制渐复,楚地新秩序风雨欲来。
而洞庭湖东岸的汨罗滩头,义军游击尚在聚集。从前的兄弟正在湖上集结,对着对岸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那个曾共饮烂酒、并肩赴死的黄副统——如今,已成了平南伯、是伪秦之将、是刽子手。
一村老者逃至潭州城外,拦住岳家军北撤途中行军的车队,跪倒痛哭:「岳青天!岳大老爷!当年是钟天王分田让咱活命,怎地如今又让这些老地主翻回来了?」
车中将士默然。为首者是张宪,他沉声说道:「老丈,岳太尉此刻已在汨罗闻风阻道,不能再返长沙。眼下此地,归伪秦管辖……咱们……咱们也管不着了。」
老者仰天长啸:「老天无眼,赤心剿贼换来的,竟是故地还狼!」
而城中,黄佐正与王德、任士安举杯对饮,笑言:「此地既为伯爵采邑,来年再开酒坊榨油坊,利可千金。」
从洞庭浪子到伪秦封臣,黄佐回望窗外收复的田畴,心中一时激荡难平,却终只是轻轻一笑。
他已不再是那个为民请命的洞庭好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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