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一〇四〇章:赣西疮痍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042章 一〇四〇章:赣西疮痍

 

赣西之秋,雾重如压魂。天光未亮,晨雾凝聚如铅,笼罩赣江西岸,一派沉沉死寂。

昨日阴雨未歇,今又湿寒袭人。沿途村舍低伏田畴间,屋瓦倾斜,梁柱腐朽,犹如幽灵久居的空壳。坟冢新土犹湿,牛羊无踪,野草横生,败瓦乱石处,见炊烟而无人声,见水车而无水声。

神机营铁舰「定波号」破雾而行,水面微起波纹,似搅动尘封岁月。甲板上立一人,黑袍随风而起,盔下目光如炬,贯透烟雾。李宝挟明国新军、雷霆步枪之利,再临此地,却不见战火之喧,反见人间凋敝。

两岸瘦林斜斜,满目残破,不时见倒悬布告,残贴一角仍见墨迹:「明国妖人,铁船吞魂,火棒焚村,妖法诛天,逆天灭伦。」书者似以血书,笔划狰狞。远处老屋檐下,三童抱头哭嚎,一老妪蹒跚拦于门前,似护犊兽。见明军而惊,慌不择路,跌入泥沟,抱子翻滚。

警卫张元见之,神情复杂,低声近李宝耳边道:「二将军,斥候回报,沿江村落多已空无人,或老幼孓然存焉。民间流传诸多骇言,皆言我军为魔教异类,侵吞童女,剥皮炼火,专诛忠良。」

李宝未语,指远方一片水田,道中禾苗已黄,叶枯根败。田埂边,一具白骨横陈,双手紧扣胸口,旁有竹杖倒卧。乌鸦三只,自树间飞起,啼声刺耳,仿若哀号。

他黯然道:「刘光世攫民为兵,卖身金人,余下老弱无衣无食,生路全绝。蜀宋在时,还有州府义仓,伪秦来后,连草根都没得抢了。」

阵前旌旗翻飞,岸边一骑驰来,却是王宗石,泥泞染甲,面沉如铁。他躬身言道:「十五师已稳进袁州,沿途村社十之八九无人。伪秦掠人残酷,实超吾预料。百姓非但惧我军,反有视我等为鬼魅之意。」

「那是因他们活得像鬼,才信这世间真有鬼。」李宝冷笑,声如寒铁。「秦桧、刘光世之流,绝不愿我大明所言『识字当官,种田免税』传入贱地。若是百姓得见此道,他们那地主权贵的命脉便要断了。」

「但如今百姓避我如虎,我军若强行前进,恐百姓更惊恐自戕。」张元担忧。

「我知。」李宝望向雾中远村,低声如誓:「便是为这些哑口贫民而战。」

他回身喝令:「传令各营:今后逢村必停,不许擅入民屋,不许擅取民物,违者军法从事!同时将粮草转由政务官分派,给孤寡饿民发米三升、豆饼一斤;各村张贴榜文,宣我明国废徭役、免田税之策,若愿入学者,官学收录,食宿全免!」

王宗石点头:「我愿以十五师先行开道,沿途设三十里屯,建流民接待点,派医官随行。」

李宝望向船艏,远处雾散一线,薄日穿云照下,一排破败村屋之后,一株银杏叶黄如金,兀自挺立秋风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声沉如鼓:「赣西非战场,乃病地。我等非征伐之兵,而是补天之人。」

而远处高崖上,一老叟藏身林中,看着这些明国军旗缓缓渡江、官兵如流,不杀不抢,反搭帐施粥,心中惊疑不定,自言自语:「难道……这真不是妖国……?」

秋雨初歇的筠州道上,雾气如冤魂般缠绕着每一寸土地。宁铁龙骑在战马上,铁甲下的肌肉紧绷,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垂死的林木。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如同被剥皮的尸体,枝干扭曲地向天空伸出求救的手。

「师长,前方三里就到哩筠州城。」一团长黄十五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彷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的土地。

宁铁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他胸前的铁甲下,那个四年前烙下的「奴」字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条重新在那块皮肤上刻下耻辱的印记。

车轮碾过破碎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明军二十六师的炮车缓缓前行,炮口蒙着防雨的布罩,却掩不住那股死亡的气息。宁铁龙知道,这些火炮本可以用来摧毁伪秦军的堡垒,但现在却只能对着空城展示武力。

「停。」宁铁龙突然抬手,全军立刻停下。他翻身下马,靴子陷入泥泞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吮吸声。路旁一块半埋在泥土中的石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上面的泥土。

「嗰系...」黄十五跟了过来。

「村东头私塾个界碑。」宁铁龙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的手指抚过石碑上模糊的字迹,四年前那个雪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天晚上,他正在私塾帮老先生整理书册。寒风呼啸中,突然传来尖叫和马蹄声。老先生二话不说将他塞进书柜,自己则挡在门前。透过书柜的缝隙,他看到刘家军兵痞破门而入,老先生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鲜血喷溅在那些他珍爱的书籍上...

「师长?」黄十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宁铁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前进。」他翻身上马,眼神比方才更加冷硬。

当筠州残缺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宁铁龙感到一阵眩晕。记忆中高大威严的城门如今只剩半壁颓垣,城楼上曾经飘扬的旗帜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只盘旋的乌鸦。

「伪秦军撤走个时节把得动个都搬走哩。」黄十五皱眉道。

宁铁龙摇摇头:「佢俚搬唔走个就毁掉。系佢俚一贯个搞法。」

部队缓缓入城,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倒塌,偶尔有几间尚算完好的,门窗也都钉着木板。宁铁龙的目光扫过每一条熟悉的街巷——这里曾经是布庄,那里是茶楼,转角处应该有家卖糖糕的小铺子...

「有人!」前方哨兵突然喊道。

宁铁龙立刻策马向前,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拉着个瘦弱的孩子从断墙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到全副武装的军队,老妇人惊恐地跪倒在地,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莫吃我孙崽!莫祭海妖!求菩萨开恩,莫捉佢去烧啊!我屋里只剩咯一根秧哩...」老妇人嘶哑的哭喊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孩子在她怀中哇哇大哭。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想上前搀扶,又怕惊吓到他们。宁铁龙的心猛地一沉——蜀宋和伪秦到底给百姓灌输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惧明军?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向老妇人。铁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每一步都让老妇人抖得更厉害。宁铁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慢慢摘下头盔。

「婆婆,我俚唔系妖怪,系大明个王师,来救百姓个。」他尽量放柔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沙哑。

老妇人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怀疑。宁铁龙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他扯开胸前的铠甲,露出那个暗红色的「奴」字烙印。

「我亦系筠州人。」他的声音低沉如大地的震颤,「咯块伤,系四年前刘家军做个。当日全村被掳,亲人死绝,老细都被卖到金狗手里。今日转来,我唔为杀人,只为让我个乡亲活得下去。」

老妇人颤抖的手慢慢伸向那个烙印,却在即将触碰时缩了回去,彷佛那是个会咬人的活物。她怀中的孩子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盯着宁铁龙看。

「你......你系哪个村个?」老妇人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青林村,村东私塾老先生最后一个学生。」宁铁龙回答时,喉头一阵发紧。

老妇人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青林村......全冇哩啊......官府话你俚村藏到魔教信徒......」

宁铁龙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头对黄十五道:「即刻设粥棚,开粮仓放粮!」

当士兵们将粮食放在老妇人面前时,她终于崩溃般大哭起来,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粮袋,彷佛那是救命稻草。「谢......谢......老天开眼......筠州还有活人转来......」

宁铁龙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街道两旁的破屋窗口已经探出许多张憔悴的脸。他们眼中既有希望,又有恐惧,就像被困太久的野兽,既渴望自由,又害怕陌生的世界。

「全师听令!」宁铁龙的声音响彻街道,「即刻设粥棚五十处,城里城外主要街道都设粮点,开粮仓五百石,放粮三日,唔准饿死一个人!」

命令一下,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宁铁龙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无法轻松。他知道,填饱肚子只是第一步,要真正收复筠州,还有更艰难的战斗。

夜幕降临后,宁铁龙在临时指挥所——曾经的县衙大堂内查看地图。烛光摇曳中,黄十五匆匆进来。

「师长,你爱看下咯个。」黄十五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

宁铁龙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魔教复燃,食童饮血」、「女主乱政,亡国在即」。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烛台跳了起来。

「在哪里发现个?」

「城西水井边上,已经有三四处哩。」黄十五犹豫了一下,「还有更坏个,有人跟百姓话明军会在粮食里下药,把活人变傀儡。」

宁铁龙闭上眼睛,胸前的烙印又痛了起来。四年前,刘家军也是这样,先散布谣言,再趁乱袭击。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召集本地乡绅。」他睁开眼,声音冷如寒铁,「我倒要看看,系何个在背后搞鬼。」

一个时辰后,县衙大堂内只稀稀落落地来了五位乡绅,个个须发皆白,神情倨傲。宁铁龙注意到他们虽然衣着简朴,但面色红润,显然没有挨过饿。

「各位前辈。」宁铁龙强压怒火,拱手行礼,「大明王师光复筠州,急需地方贤达帮忙安抚民心...」

「小将军。」为首的白须老者打断他,「朝代更替本系常事,但女主当国,实在违逆天道。更唔消话你俚嗰些'人人平等'个邪说哩。」

宁铁龙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朽瞿世安,筠州瞿氏一族之长。」老者捋须道,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瞿世安。这个名字如闪电般劈进宁铁龙的记忆。四年前那个雪夜,刘家军都头曾提到过这个名字——「瞿老爷话青林村有魔教余孽,一个都唔留」。

宁铁龙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铠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瞿世安!」他的声音如同地狱中传来,「四年前郦琼屠杀青林村,系唔系你报个信?」

大堂内一片死寂。瞿世安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平静:「小将军慎言,老朽一向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宁铁龙一把扯开胸前铠甲,露出那个狰狞的烙印,「望到我!青林村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包括我爷娘弟妹,还有救我个老先生,都死到刘家军刀下!而你——」他指向瞿世安,「为哩保全自家产业,甘愿做伪秦个走狗!」

瞿世安站起身,脸色阴沉:「小将军,话事要有证据。冇实证就污蔑地方耆老,恐怕难以服众。」

宁铁龙突然冷静下来,他慢慢系好铠甲,声音低沉而危险:「瞿老先生放心,证据会有个。黄团长,送客。」

乡绅们离去后,黄十五忧虑地看着宁铁龙:「师长,若系瞿世安真系当年个告密者...」

「佢走唔脱。」宁铁龙盯着烛火,「但如今最紧要个系稳定筠州。传令下去,天光日开始丈量土地,清查冇主个田产,准备分畀冇地个农民。」

黄十五惊讶道:「咯会直接得罪乡绅阶层!」

「就系要得罪佢俚。」宁铁龙冷笑,「让佢俚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夜深了,宁铁龙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黑暗中的山影。胸前的烙印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四年的等待,血债终将血偿。但首先,他必须确保筠州百姓不再受苦,必须完成方梦华将军交给他的使命。

城墙下,粥棚的灯火依然明亮,排队的百姓安静地等待着。宁铁龙突然看到白天那个老妇人牵着孙子,正小心翼翼地接过士兵递来的热粥。孩子喝了一口,仰头对奶奶说了什么,老妇人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一刻,宁铁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敌人不是伪秦军,也不是瞿世安这样的叛徒,而是深植于百姓心中的恐惧与绝望。要赢得这场战争,他必须先赢得民心。

吉州城内,荒凉如坟。入秋连日阴雨,青石街头积水成潭,野草破瓦间窜生如蛇。陈颙立于破损的鼓楼之下,望着眼前一城断壁残垣,心头沉重如山。

二十七师整编整肃后入城,却未见半人欢迎。士绅早逃,商肆尽闭,唯余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犬在街头撕咬白骨,发出低吼。偶有百姓窥窗而视,一见明军披甲持铳,立刻惊呼奔逃,抱子藏于屋后,颤声哭喊:「魔教来了!快躲起来!」

城中原士绅多为江东避祸之人,心系蜀宋,闻方梦华开「虚君共和」、推「学堂教育」,又以女子执政,早已私下称之为「魔道乱世」。陈颙本意先开仓赈灾,以换民心,然而府库一查,堆满霉米与鼠屎,两仓空空,仅余数石糠粉与朽米,令他怒火中烧,几乎当场命人搜查伪秦旧吏。

正欲发令,一拄杖老儒自文庙残垣中踽踽而出,衣襟褴褛,却神态凛然,指陈颙怒斥:「尔等妖人,欲毁我圣教纲常,岂不知那方梦华不过女流之辈,竟敢僭国立法,施无父无君之政,开学堂教女子读书,倡商贾平权……此岂人间,乃妖域也!」

士卒闻言拔刀,陈颙却抬手阻止,拱手回应:「老先生有所不知,我明国不取苛捐,不施连坐,民皆识字、税皆透明。田有其主,女得其权。今赣西残破,非我等兵临,实为刘光世掠民、蜀宋纵乱之过。我军来此,只为救民,非毁圣教。」

老儒冷笑,仰首高声道:「空言诳语,江东妖言!我等千年士风,不为所动。今你等扰我祖庙、毁我伦常,何异焚经之秦火?灭我之志,必诛!」

言毕,拂袖而去,杖声铿锵如钟。

陈颙脸色铁青。团长钟超低声道:「师长,百姓不敢信,士绅更恶我军之制,赈灾之策怕是……」

「不能退。」陈颙一字一句,声如寒铁,「士绅非不识理,而是不愿见百姓识理。越是污我为妖,越是证明他们惶恐。」他望着空城,命人张贴告示宣政:「免今年之田税,三月内设学堂、粥棚,募民修渠、重垦田地,凡来应者,粮米支给。」

然而布告甫贴,便被黑夜人撕毁,墙壁涂写:「妖教诱民,实为献祭;女子为官,天理不容。」无一日静。

九月十二日,袁州府衙,一盏油灯摇曳于影壁之下,映出四张焦灼面容。

李宝、王宗石、宁铁龙、陈颙,分统三军,一周内顺利接管赣西四郡,却无一人神色轻松。

宁铁龙低声咬牙:「二将军,百姓多信蜀宋与伪秦之谎,视我军为妖魔。粥棚设矣、粮亦发矣,然多不敢领,恐中『魔教毒计』。」

王宗石重重叹气:「临江军与袁州情况亦同。青壮尽掠,老幼遍野,田地无耕。士绅大半逃湘南,剩下的或假意附从、或暗中煽动。无军事之敌,却百事难行。」

陈颙补充:「吉州士风尤烈,儒生多是蜀宋旧人,视我等革旧为毁经。百姓无识字者十之八九,无从辨我布告真假。府库空空,难以为继,恐生怨乱。」

李宝沉默良久,手指缓缓抚过桌面裂纹。他抬头,望着墙上因旧战而碎裂的山水壁画,声音低沉:「赣西之困,非战之难,而是心之隔。大姐言,欲将此地化作新政试田,但民智未启,士风未转,四年谎言早种毒根。」

他凝声道:「今日之赣西,乃百年封建之缩影,战胜容易,治之艰难。传令兵何在?」

「在!」

「即刻派快马两骑,北赴金陵,呈我奏疏一封,报方首相与国会两院。务必言明:赣西地虽入我版图,然人心未归,士绅为患,教育为急。军事可夺地,唯文明能夺心。若教化不及,则土非其人,终生动乱。」

传令兵领命疾去。

李宝长叹一声,起身抚剑,沉声敛语:「胜,非以拔旗登城为终,乃以百姓知我为谁、何为可期始。」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fcaaba-104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
书香门第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