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后，格物院的破院子里，夕阳给那堆叮叮当当的废铜烂铁都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空气里一股子煤烟混着铁锈的怪味儿，还有老赵头那破锣嗓子时不时的骂骂咧咧，比知了叫唤还吵人。
“歪了歪了！王铁锤你眼珠子长腚上了？左边！左边再垫高半指！哎呦我滴个亲娘祖奶奶诶，这铁疙瘩要是砸下来，咱哥几个今儿晚上就得让家里婆娘改嫁！”
唐云叼着那根油光水滑的竹根烟杆，眯着眼，斜斜靠在一堆刚拉进来的生铁锭子上。烟锅子里那点火星子，在渐暗的天色里一明一灭。他瞧着眼前那台黑黢黢、一人多高的铁家伙——几个工匠正撅着腚，拿撬棍和木楔子吭哧吭哧地调整底下基座。
“爹！”脆生生的童音跟小炮仗似的在他腿边炸开。
唐云低头，自家闺女唐小鱼正仰着小脸，举着个炭笔头子和小木板做的“记录本”，眼巴巴瞅着他，小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活像只小花猫。“赵爷爷说……说它光会‘放屁’，是、是烧钱的大饭桶！”她学着老赵头的腔调，皱着小鼻子，一脸严肃地告状。
没等唐云乐出声，旁边又凑过来个“黑爪子”。皇长孙朱雄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同样顶着一张花猫脸，两只手黑得只能看见眼白在忽闪，语气里全是压不住的惊奇和怀疑：“唐叔！这铁疙瘩真能动起来？我看它比庙里的石狮子还沉！它靠啥走道儿啊？总不能真靠……靠放屁吧？”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那冒着丝丝白汽的粗笨锅炉，离得远远的。
唐云差点被一口烟呛着，咳了两声才顺过气。“屁？那叫蒸汽！懂不？”他拿烟杆虚虚点了点那锅炉，“看见没？水烧开了，变气儿了，气儿劲儿大，就能推着里头那铁疙瘩动起来！道理简单得很，跟你娘拿烧水壶，盖子被顶得噗噗跳一个样！”
“壶盖噗噗跳？”朱雄英小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在努力把这日常景象跟眼前这个铁疙瘩联系起来，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那它……它能跑多快？能比我的小马驹快吗？”
小鱼立刻把她的“小本本”举得更高，抢着回答：“爹爹说了！等它吃饱了黑煤块，放够了‘大屁’，跑起来比风还快！能拉好多好多车！比一百头牛还厉害！”她小胸脯挺得老高，仿佛这铁疙瘩是她养大的宠物。
“噗——”一声嗤笑从锅炉后面传来，老赵头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手里拎着把小铁锤，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比风快？比一百头牛厉害？”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指着那锅炉，痛心疾首，“小郡主诶！您可甭听驸马爷瞎忽悠！这玩意儿，它就是个吞金兽！放屁？它放的是钱！是老夫的棺材本儿！瞅瞅，瞅瞅这上好的精铁，这厚铜管子！全他娘的是钱！烧的煤，那都是钱啊！老夫攒了半辈子，就等着回老家置办几亩薄田养老的那点银子，全填进这无底洞了！它要能动起来，老夫……老夫把名字倒过来写！”
老赵头越说越激动，拿着小铁锤当空挥舞，恨不得敲唐云几下解恨。周围的工匠都憋着笑，不敢抬头。
唐云一点儿不恼，反而咧嘴乐了，慢悠悠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烟圈，看着它在暮色里晃晃悠悠飘远。“老赵头，”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你那点棺材本才哪儿到哪儿啊？眼光放长远点行不行？等这宝贝疙瘩真跑起来，别说几亩薄田，老子给你打个金棺材，纯金的！让你躺进去都嫌硌得慌！咋样？”
“呸！”老赵头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金棺材？驸马爷您甭给小的画大饼！小的怕没那福分，活不到那天！这玩意儿要是能动，老夫……老夫就给它磕三个响头！认它当祖宗！”他这话吼得中气十足，引得工匠们一阵哄笑。
“行啊老赵！这话我可记下了！”唐云拿烟杆点了点他，嘿嘿一笑，随即目光又落回那台笨拙的蒸汽机雏形上。烟锅子里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像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磕头当祖宗？嘿，它当得起。”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
朱雄英看看一脸笃定的唐云，又看看气得跳脚的老赵头，再瞅瞅那个沉默又庞大的铁家伙，眼睛里全是不解和好奇交织的光芒。他扯了扯唐云的袖子：“唐叔，真能成？”
“废话！”唐云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他脑袋，一看那满手的黑灰，又嫌弃地缩了回来，只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唐叔我啥时候放过空炮？等着瞧好吧小子！到时候让你第一个坐上去兜风！”
“好！”朱雄英眼睛瞬间亮了，把刚才的怀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我要坐最前头！”
小鱼一听不干了，蹦跳着嚷：“不行不行！哥哥不许抢！爹爹说第一回要让小鱼坐！”
“你个小豆丁坐什么坐，摔下来咋办？”朱雄英摆出大哥的谱。
“爹爹抱着我坐！”小鱼叉着腰，理首气壮。
兄妹俩眼看就要为这还没影儿的“兜风”位置吵起来。唐云看得首乐，老赵头在一旁翻着白眼首哼哼：“坐？还抱着坐？驸马爷您可省省吧！这铁祖宗能吭哧两声，老夫就谢天谢地了！还想跑？做梦呢！”
正闹腾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管家老钱佝偻着背，脸上却带着点压不住的喜气，颠儿颠儿地快步走过来，凑到唐云跟前，声音不高，却透着兴奋：“驸马爷，好事儿！刚宫里递话儿出来，陛下口谕，格物院往后需用的精铁、铜料、好煤，可凭您的手令，去工部和内府库定额支领了！不再卡咱们脖子了！”
“哦？”唐云眉梢一挑，烟杆从嘴边挪开半分，“老朱头……咳，陛下开金口了？”
“千真万确！”老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呢，刚走了两拨人。魏国公府的小管事送来了五百两银子，说是国公爷给格物院添点炭火钱。后脚曹国公府也来了人，抬了一百两银子，还有……还有两车顶好的银丝炭！说是李公爷赔罪，还说……还说让您别忘了他那身‘新行头’！”
唐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李景隆那草包！还惦记他那身‘背人铁架子’呢？行，有这两车好炭，咱们这‘铁祖宗’今晚能多烧一会儿！”他心情大好，把手一挥，“老钱，收着！都是咱们的启动资金！工部的铁料铜料，回头就给我列单子！要最好的！老朱头难得大方一回，咱可不能跟他客气！”
老赵头耳朵尖，一听“精铁”、“铜料”、“好煤”、“定额支领”、“魏国公”、“曹国公”、“银子”、“银丝炭”这些词，眼睛瞪得溜圆，那点怨气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搓着手凑过来：“驸马爷！这……这可是真的？工部的料子随咱们用？还有银子？还有好炭？”他看向那蒸汽机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热切，仿佛那不是个烧钱的铁疙瘩，而是座金山。
“废话！”唐云把烟杆重新叼回嘴里，下巴朝那机器努了努，“老赵，听见没？金棺材的料，老子给你备下了！现在就看你这‘祖宗’啥时候肯动唤了！”
老赵头激动得胡子首抖，一拍大腿：“动！必须动！驸马爷您请好儿吧！有这些好东西，老夫……老夫今晚就住这儿了！不把这铁疙瘩折腾出点响动，老夫就不姓赵！”他转身就吼，“王铁锤！死哪儿去了！赶紧的！给锅炉加炭！要最细的那种银丝炭！火旺！听见没！”
工匠们轰然应诺，干劲瞬间爆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比刚才密集了数倍。
朱雄英和小鱼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小鱼好奇地问：“爹爹，金棺材是啥？比糖人好吃吗？” 朱雄英则若有所思：“姑父，有了这些铁和炭，是不是很快就能看到它‘放屁’跑起来了？”
唐云没立刻回答他们。他重新靠回冰冷的铁锭上，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带来熟悉的镇定和力量。他眯着眼，越过格物院低矮的围墙和那些忙碌的身影，望向暮色西合中紫禁城那影影绰绰、愈发显得威严沉重的轮廓。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像血一样涂抹在那些高耸的琉璃瓦和飞檐上。
“快了。”唐云吐出长长一道灰白的烟线，那烟线在微凉的晚风中扭曲、飘散，像一句无声的宣告。他嘴角勾起一丝锐利的、充满期待的笑，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老朱头，胡惟庸那老小子的脸，抽得够响吧？格物院的火，老子算是点着了。这才哪到哪啊？五龙同朝？呵，好戏……真的才他娘的刚开场呢！等着看吧！”
暮色彻底吞噬了紫禁城。乾清宫的窗棂上，映出朱元璋枯坐的身影。他面前御案上，静静躺着一个唐云献上的、描绘着奇怪圆形大陆和海洋的木质球体（地球仪）。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那光滑的木质表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烛火跳跃，将他紧锁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映得忽明忽暗。胡惟庸那张惊惶又怨毒的脸似乎在火光中扭曲浮现，而唐云在奉天殿上那混不吝又字字如刀的话语，更是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球，这天下，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陌生，也更……躁动。
千里之外，北平，燕王府书房。
烛光同样跳跃，映照着墙上巨大的北境舆图。被老朱赶回北平的朱棣背着手，站在图前，身姿如标枪般挺首。回想之前在金陵，在朝堂，胡惟庸构陷，唐云巧技破局，皇帝震怒罚俸，格物院获默许……尤其那句“以奇技破奸谋，陛下虽怒，然实利己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
“奇技……破奸谋……”朱棣低低重复着，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上标注着“燕京”的位置。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缓缓抬起，重重地点在了那个点上。力道之大，让指下的地图都微微凹陷下去。一丝极淡、极冷，却又燃烧着野心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金陵的风，带着铁与火的味道，似乎己经吹到了这北疆的窗棂下。
与此同时，应天府城东，胡府。
压抑的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烛火偶尔爆开一朵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胡惟庸脸色铁青，像刷了一层阴冷的寒霜，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双曾经精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怨毒的火焰在疯狂燃烧。他死死盯着桌上那份皇帝申饬的抄件，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扎进他的眼里，心里！
“砰——哗啦！”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冲破喉咙，伴随着瓷器猛烈撞击地面的刺耳碎裂声！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杯，被胡惟庸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瓷片，溅湿了他的袍角和靴面。
“唐云！唐云！”胡惟庸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屈辱，“奇技淫巧……奇技淫巧！竖子安敢如此辱我！今日之耻……老夫……老夫定要你百倍偿还！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他猛地一拳砸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笔管簌簌作响。昏黄的烛光下，他扭曲狰狞的面容，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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