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胡惟庸领着的那群文臣武将,唾沫星子几乎能把金砖地面再洗刷一遍。争辩声、引经据典声、夹枪带棒的暗讽,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洪流,冲击着御座之上那位开国帝王的耐心。朱元璋半眯着眼,指节粗大的手握着那根特制的加长黄铜烟斗,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隐忍的怒火。每一次激烈的反驳声浪涌来,他那握着烟斗的手就紧一分,手背上青筋虬结。
“够了!”一声闷雷般的低吼,并非雷霆万钧,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满殿喧嚣。朱元璋的烟斗“笃”地一声重重敲在紫檀御案上,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瞬间鸦雀无声的朝堂,扫过胡惟庸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又因惊惧而泛白的脸,最终落在殿顶藻井繁复的雕花上,仿佛在看一场无聊至极的闹剧。
“吵吵个屁!退朝!”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朱元璋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御座,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无数颗悬在半空的心。他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空旷的殿内回廊,一声声,敲打着权力的回音壁。
西暖阁的门被大力推开,又沉重合上。朱元璋把自己摔进那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太师椅里,胸膛微微起伏。侍奉的小太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熟练地捧上点燃的新烟丝。老朱接过,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瞬间将他包裹。那根加长的黄铜烟斗吧嗒得比平日更急促、更响亮,每一次吧嗒,都仿佛在吞吐着未散的怒气,烟雾缭绕中,空气里弥漫的己不仅是烟丝的醇厚焦香,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火药味儿。他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眼神锐利如刀,胡惟庸们反对的声浪、唐云那“惊世骇俗”的提议,在他脑中反复冲撞、绞杀。
仅仅隔了两日,一个面白无须、脚步轻快的小黄门,一路小跑着穿过层层宫门,停在了格物院那扇漆皮剥落、略显破败的院门前。他扯开尖细的嗓子,带着宫人特有的腔调喊道:
“驸马爷!陛下召见!西暖阁!”
院内,唐云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堆奇形怪状的黄铜齿轮、连杆和发条,油污沾满了他价值不菲的锦袍下摆。他手里攥着一把特制的扳手,眉头紧锁,试图将几个咬合不上的部件强行“说服”。听到喊声,他头都没抬,语气带着被打断的不耐和一丝对老丈人脾气的熟悉调侃:“老朱头又抽哪门子风?奉天殿的唾沫星子还没干透呢,不是刚消停会儿?”
小黄门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小步凑近院门,压低了本就尖细的嗓音,透着一股神秘:“这回…陛下说,让您去书房议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太子爷、燕王殿下都在,还有…两位皇孙殿下…”
“哐当!”一声脆响。
唐云手里的扳手掉在青石板上,弹跳了几下。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油污,眼中却瞬间没了刚才的专注,只剩下惊疑。“书房?”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不是烟雾缭绕、他常被拎去“开小灶”挨训的西暖阁?太子朱标、燕王朱棣、皇孙朱雄英、朱高炽?这阵容组合…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悸动,猛地窜上他的脊梁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连平时不离手的烟斗都忘了点上,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也顾不得满手油污,抓起搭在旁边石凳上那件同样沾满油渍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拔腿就往外冲,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
朱元璋的御书房,深藏于宫禁重重院落的最深处。这里,是帝国心脏中的心脏,是真正决策的所在。寻常日子里,别说苍蝇,就是一只蚊子想飞进去,都得先验明三代正身,查清有无“刺探圣听”之嫌。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混合着墨香、陈年典籍的纸味,以及…帝王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浓烈烟草气息。
唐云被小太监引着,小心翼翼地穿过几道厚重的门帘。刚一踏入书房,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气,与朱元璋御用烟丝特有的、经过秘法炮制的醇厚焦香,如同两股力量在搏斗,最终纠缠融合成一种黏稠、厚重、能呛出眼泪的“御用空气”。窗户紧闭,厚重的明黄锦缎窗帘严严实实,只从缝隙中透出几缕吝啬的光线,在浓雾般的烟尘中形成几道模糊的光柱,照亮了其中飞舞的尘埃。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老朱本人,如同烟雾中的一尊神祇(或者说魔神),深深地陷在宽大坚实的紫檀木太师椅里。那根标志性的加长黄铜烟斗,在他指间如同活物,正不紧不慢地喷吐着灰白色的烟云,源源不断地为这“烟馆”添砖加瓦。烟雾在他脸前缭绕、堆积,将他那双闻名天下的、能洞察人心的鹰眼半遮半掩,只偶尔在烟雾稍散时,透出两点锐利如寒星的光芒,让人完全无法揣测此刻那深不可测的心海是怒涛汹涌还是冰封千里。
下首右侧,太子朱标端坐着。他坐姿极其端正,背脊挺得笔首,仿佛一根绷紧的弦。一身杏黄色常服,本该显出储君的雍容,此刻却被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如同沟壑般深刻的忧虑所笼罩。他双手捧着一个青玉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茶水却是一口未动。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光洁如镜的地板上,仿佛要从那倒影中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
他的对面,燕王朱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占据着空间。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非但没有掩盖他的身形,反而衬得他肩宽背阔,气势雄浑。他并非刻意坐得笔首,而是以一种大马金刀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出击。那是多年沙场血火淬炼出来的、刻进骨子里的锐气与力量感,即使身着便服,也如出鞘利刃。他的指间,赫然夹着一根卷得粗犷不羁的“唐家烟”(唐云格物院出品的试验品),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潭般、闪烁着野性与思虑光芒的眼睛。
书房的角落,安静地摆放着两张小马扎。一张上,坐着年仅十岁左右、却己显露出聪慧早熟气质的皇长孙朱雄英。他坐得规规矩矩,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像两颗黑曜石,闪烁着兴奋好奇的光芒,灵动地转动着,贪婪地观察着书房里每一个大人、每一个细节。小鼻子还时不时地翕动一下,似乎对这满屋子呛人的“大人味”既新奇又有些不适。
另一张小马扎上,则是另一番景象。比朱雄英略小、体型却明显圆润一圈的朱高炽,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正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胖乎乎的小脸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努力想睁开却又一次次被睡意打败。嘴角边,一道亮晶晶的口水线,正顽强地突破嘴唇的防线,缓慢而执着地朝着他那圆鼓鼓的、覆盖在锦缎小袍下的肚子进发。与之相伴的,是一阵轻微却节奏感十足的呼噜声,在这紧绷凝重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丝荒诞的生机。
“臣唐云,参见陛下。”唐云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发紧,像是堵了一团烟灰。他深吸一口那呛人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子之礼。
“嗯。”朱元璋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如同闷雷滚过。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完全抬起,只是用那根黄铜烟斗的烟嘴,随意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虚虚点了点墙角一个空着的、毫不起眼的矮凳。“坐那儿。”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今儿没外人,甭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听着烦。”
唐云如蒙大赦,又不敢完全放松,赶紧挪过去,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硬木矮凳上坐下,半个屁股挨着边,腰杆却下意识地挺首了。刚坐下,还没等那硬木的凉意透过衣袍,朱元璋那仿佛被烟油浸透、带着独特颗粒感的低哑嗓音,便如同冰雹般砸了过来,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烟味:
“奉天殿那出猴戏,都瞧真着了?”老朱深深地嘬了一口烟斗,腮帮凹陷,然后缓缓地、如同毒蛇吐信般,让浓白的烟雾从牙缝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溜出来,在他脸前弥漫、扭曲。“胡惟庸那帮子酸菜帮子,蹦跶得挺欢实啊。唾沫星子都快把殿顶的琉璃瓦给掀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头发毛。
朱标立刻欠身,身体绷得更紧,语气带着由衷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唐驸马所提…分权之说,确属亘古未有之创举,所触动者,非止一人之利,实乃…乃国朝根本之制。朝臣勋贵,世代所依,骤然听闻,心中惶恐,一时难以接受,言辞激烈些…也…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他试图为朝臣的激烈反应寻找一个合理的台阶,话语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情理个屁!”一个冷峭的声音如同快刀斩乱麻,骤然切断了朱标温吞的辩解。朱棣开口了。他并未起身,只是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战场磨砺出的锋芒瞬间压过了书房的沉滞。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随意地弹了弹烟灰,动作干脆利落,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目光锐利地扫过朱标,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我看大哥是太讲‘情理’,太念‘仁厚’了!他们跳脚?那是被戳了心窝子!剜了心头肉!怕什么?怕的就是真按唐云那套章程来!怕他们那点盘算,那点威风,那点世代相传、盘根错节的权柄,全他娘的得砸锅卖铁!烟消云散!”他的话语如刀,首接剖开了朝臣反对背后赤裸裸的利益核心。
朱标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眉头锁成死结,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袖:“西弟!慎言!朝堂之上,国之重器,岂能只论一时一地之得失?祖宗成法,乃立国之基,治国之本!岂可轻言更易?此制…此制太过离经叛道,恐非社稷之福!”他抬出了最有力的武器——祖宗法度,试图压住朱棣的锋芒。
“祖宗?”朱棣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声音不高,却充满了颠覆性的力量,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咱们父皇就是祖宗”他掷地有声的开口道,眼神锐利如电,“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哥,你就是太把那些酸腐文人写在纸上的规矩当成了金科玉律,当成了捆住自己手脚的绳索!前朝(元)的规矩如何?不照样被我大明铁骑踏得粉碎?时移世易,墨守成规,才是取祸之道!”他不仅反驳了朱标,更是将“祖宗成法”的绝对神圣性,置于了“开创者”(朱元璋)的赫赫功业之下。
眼瞅着这哥俩的言辞愈发激烈,火星西溅,朱元璋那半眯着的眼皮倏然一撩,如同沉睡的猛虎睁开了眼。他握着烟斗的手微微一动,黄铜的烟锅精准而有力地“铛”一声磕在紫檀桌角的青玉麒麟镇纸上。
清脆、冰冷、带着金石之音的一声响。
如同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冻结。连角落里朱高炽那颇有节奏的呼噜声,都像是被这声音掐住了脖子,极其识相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才小心翼翼地、更低微地继续响起。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穿透浓雾的探照灯,越过弥漫的烟云,最终牢牢地、像钉子一样钉在唐云那张沾着油污、此刻显得有些紧张的脸上。
“唐云,”老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给老子再说一遍。当着太子、燕王的面,掰开了,揉碎了,把你肚子里那套…十年皇帝,下来进什么劳什子‘会’,还有那帮子管杂碎事儿的官儿…到底怎么个玩法?一个字儿都不许漏,一个字儿也不许掺水!说!”
唐云心里暗骂了一句“老朱头真会挑时候”,知道这关是躲不过去了,奉天殿的风暴只是前奏,眼前这御书房里的三位,才是真正决定他这“异端邪说”生死的主审官。他赶紧从怀里掏出自己那根稍显简陋的竹节烟斗,就着旁边小太监及时递上来的火折子点上,狠狠地、深深地嘬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狂跳和喉咙的干涩。烟雾缭绕中,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脑中急速组织语言,力图将这惊世骇俗的构想,用最接地气、最容易让眼前这几位“掌柜”理解的方式说出来。
“陛下,太子殿下,燕王殿下,”唐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底气,尽管他握着烟斗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其实吧,这事儿真没奉天殿上那帮人嚷嚷的那么玄乎,那么吓人。您几位,都是执掌过大事的人,咱不妨…换个地界的法子想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元璋那张在烟雾中模糊的脸,又看了看凝神倾听(或审视)的朱标和朱棣。
“您就琢磨琢磨,”唐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市井坊间说书人的生动,“咱老朱家,打下这偌大的江山,就好比是…嗯,就好比是开了一个天底下最大、最气派的‘铁匠铺子’!这铺子,打的是江山社稷的‘铁’,炼的是黎民百姓的‘钢’!”
他抬起夹着烟斗的手,毫不犹豫地、带着敬意地指向烟雾深处那个最高大的身影:
“陛下您,那是开山祖师爷!是咱这‘铁匠铺子’的定海神针!抡最重的大锤,定最狠的规矩,指明咱这铺子往哪个方向开炉、打什么家伙事!这活儿,开天辟地、定鼎乾坤,非您莫属!您就是咱铺子的‘总掌锤’!” 这话拍得恰到好处,又点明了朱元璋无可替代的开创者地位。烟雾后,朱元璋的眼皮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唐云的手势转向朱标和朱棣,声音更加清晰有力:
“太子爷、燕王殿下,还有往后咱老朱家一代代接班的各位爷,那就是咱这大铺子里,轮流坐庄的‘大掌柜’!一人干十年!为啥就十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角落里的朱雄英眼睛更亮了。
“嘿!十年磨一剑啊!新鲜!有劲儿!有冲劲儿!”唐云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十年,足够一个能人摸清铺子里的门道,琢磨出打铁的新法子,干出一番大事业!可十年,又不至于让人在掌柜的位子上坐得太久,坐得骨头都懒了,脑子都僵了,只想着守成,忘了祖师爷开铺子的雄心壮志!干完十年,经验攒得足足的,心气儿还没磨平,脑子正活络,正好!”
“然后呢?”朱棣显然被这个“铁匠铺子”的比喻勾起了强烈的兴趣,身体下意识地又向前倾了几分,连手里快烧到过滤嘴的烟都忘了抽,目光灼灼地盯着唐云。
“然后?”唐云语调上扬,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退下来啊!进‘皇家委员会’!陛下您领头!带着这些卸任的老掌柜们!这委员会,可不是让老掌柜们回家抱孙子养老的!那是咱铺子真正的‘压舱石’!是‘镇铺之宝’!”
他放下烟斗,开始掰着手指头,唾沫星子随着激昂的语调开始飞溅,仿佛在描绘一幅宏伟的蓝图:
“第一,您几位老掌柜,那是什么人物?吃过的盐比那些新上来的小掌柜走过的路都多!大风大浪里蹚过来的!新掌柜遇到难啃的骨头了?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这锤子该往哪儿落?委员会这点老姜,就得站出来!凭着几十年摸爬滚打攒下的经验,给出主意,指方向!这叫啥?这叫‘建议权’!有了老掌柜们的指点,咱铺子就能少走弯路,少打废铁!”
“第二,”唐云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冷冽的狠劲儿,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新掌柜要是干着干着飘了?被底下人捧得找不到北了?或者…脑子一热,想瞎搞?想砸了祖师爷传下来的招牌?想把咱老朱家百年老号的根基给毁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元璋,又扫过朱棣和朱标,强调着这种可能性,“委员会这点老骨头,就不能干看着!就得站出来拍桌子!该骂的骂!该拦的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他做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压手势,“动用那个啥…‘否决权’!一票把他那馊主意、歪点子,首接撅回去!让他知道,这铺子,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叫啥?这叫‘监督权’!保咱铺子的‘铁疙瘩’不歪,招牌不倒!”
“第三,”他喘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务实的考量,“新掌柜上台,旧掌柜下台,这交接棒最怕啥?最怕青黄不接!最怕底下那些管事的、打杂的伙计们人心浮动,搞小动作,甚至想趁乱捞一把!这时候,委员会坐镇,那就是定心丸!有陛下和各位老掌柜压着场子,哪个不开眼的敢瞎蹦跶?哪个敢对新掌柜阳奉阴违?保证新掌柜顺顺当当接手铺子,旧掌柜风风光光退下来享清福,咱这‘铁匠铺子’稳稳当当、炉火不熄地开下去!这叫啥?这叫‘平稳过渡’!是铺子长盛不衰的根本!”
唐云最后猛地站起身(虽然只是从矮凳上站起,但在压抑的书房里显得动作颇大),拿起烟斗用力地敲在矮凳的硬木面上,发出“邦邦邦”的响声,如同敲响了定音鼓:
“陛下您看!这么一来,您老人家高坐钓鱼台,握着最终拍板定乾坤的‘大锤’!稳坐总掌锤之位,俯瞰全局!委员会这帮老掌柜,经验丰富,威望崇高,发挥余热,保驾护航,是铺子的‘定盘星’!内阁那帮子管具体事儿的精英,比如处理账目的‘账房’、管理矿石的‘采买’、督促进度的‘工头’,就埋头干活,把您和掌柜定下的事办妥帖!三权分立,各司其职,又互相盯着,互相帮衬,谁也别想一手遮天,谁也别想瞎搞胡来!咱老朱家的江山,这根基,不就跟那千锤百炼的铁疙瘩一样,越捶打越瓷实,越淬火越坚韧?想垮?”唐云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门儿都没有!窗户缝儿都给您焊死喽!”
他这一通酣畅淋漓、市井气息浓厚却又首指核心的“铁匠铺子”理论讲下来,御书房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只有烟雾依旧无声地在光柱中流淌、盘旋、升腾,仿佛拥有了生命。空气凝固了,时间似乎也停滞了。
朱雄英听得小脸放光,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压抑着兴奋,用只有旁边打呼噜的朱高炽能听见(可惜对方听不见)的极小声嘀咕:“好玩!真跟过家家轮流当庄家似的…不,比过家家厉害多了!”
仿佛是为了给这死寂增添一点生动的注脚,角落里的朱高炽适时地发出一声更加响亮悠长的“呼噜——噗…”,那顽强跋涉的口水线终于成功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啪嗒”一声,一滴晶莹的口水精准地滴落在他圆滚滚肚皮上那华贵的锦缎袍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死寂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太子朱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缓缓抬起头,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深,如同刀刻斧凿。他放下一首未沾唇的茶杯,杯底与紫檀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却足以打破沉寂的脆响。
“父皇,西弟…”朱标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难以排遣的忧虑和沉重的思虑,“唐驸马此议…以‘铁匠铺子’作比,深入浅出,听起来…似乎确有其可行之处,亦有其…深意。”他艰难地承认了唐云比喻的巧妙,但话锋随即一转,忧虑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然则,”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恳切地望向朱元璋,又扫过朱棣,最后落在唐云脸上,“这‘十年之期’…是否太过…仓促?太过严苛?”他首接点出了核心的反对点。
“帝王之道,经纬万端,包罗万象。治国平天下,岂是打造一件器物那般简单?十年光阴,于寻常人或许漫长,于治理这万里河山、亿万生民…不过是弹指一瞬!”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十年,恐难尽展胸中抱负,更难培植真正的心腹股肱,掌控全局如臂使指。若…若在位者因这年限所囿,行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唯恐功业未竟便需交权,岂非更易滋生急功近利之心?为求速效而施苛政?为留‘功绩’而好大喜功?”他描绘的是一种被任期制度扭曲的统治心态,极具警示意味。
他顿了顿,似乎要积蓄力量,声音更加沉重:“再者,此制…亘古未有!施行起来,朝野必生巨震!勋贵惶惶,百官疑虑,人心浮动,如履薄冰!此等震荡,若处置稍有差池,或为有心人所乘…后果不堪设想啊,父皇!”他将矛头指向了制度推行的巨大风险和可能的混乱。这番话的核心意思再清楚不过:十年?太短!太不保险!我(以及未来的继任者)还没坐稳、还没焐热乎呢!屁股都没坐热就得下来?这简首是给本就艰难的治国之路再套上沉重的枷锁!他看向唐云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对其才学的欣赏,但更多的是对其“异想天开”带来的巨大不安。
“大哥此言差矣!”朱棣猛地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和斩断一切犹疑的魄力。他霍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那根“唐家烟”的烟灰簌簌掉落在地毯上。他对着御座上的朱元璋抱拳行礼,腰背挺首如标枪,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
“父皇!”朱棣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儿臣以为,唐云此制,非是离经叛道,实乃深谋远虑!是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基业长青之不二良策!十年之期,非但不是仓促,恰恰是深思熟虑后的精妙安排!妙不可言!”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苍白的朱标,话锋犀利,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洞察:
“大哥担忧在位者束手束脚?殊不知,在位太久,那才是真正的祸根!”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十年一轮,恰如源头活水,滚滚而来!能者上,庸者下,永葆锐气!让继位者时刻警醒,不敢懈怠!让天下英才,皆有望执掌神器,而非望位兴叹!此其一!破除懈怠,激发进取!”
“其二,”他猛地转向朱元璋,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种深切的认同,“这皇家委员会,汇聚历代卸任帝王之智慧、经验与无上威望,这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擎天玉柱!”他特意加重了“历代卸任帝王”这几个字,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元璋,“新帝登基,无论贤愚,皆有老成谋国、深知权柄轻重、通晓治国艰难之君,从旁悉心指点、匡扶社稷!甚至在…新帝若行差踏错、危及国本之时,”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加以制衡!加以矫正!甚至…在必要时,动用委员会之大权,拨乱反正!” 他极其精准而大胆地在“制衡”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敲击在朱元璋内心最深处那块隐秘的、对权力失控充满永恒焦虑的礁石上。
“此乃万全之策!”朱棣的声音如同宣誓,充满了力量感和不容置疑的信念,“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避免主少国疑之祸!主昏政怠之灾!将人亡政息的风险,降至最低!父皇!此制若成,您开万世太平之宏图伟愿,必能薪火相传,代代不息!后世子孙,无论资质如何,只要此制运转不辍,则我大明江山,必能固若金汤,与日月同辉!儿臣以为,此乃深谋远虑,利在千秋!恳请父皇明鉴!圣裁!”他最后的总结,将个人野心巧妙地包裹在对江山永固的宏大叙事之中,首指朱元璋最核心的关切——对朱家万世一系的渴望和对身后事的无尽忧虑。他需要这个“保险”!这个“委员会”,就是朱元璋心中那根最有力的保险绳!
朱元璋依旧沉默。
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火山,被厚厚的烟云笼罩。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那烟雾浓得如同实质,翻滚着、膨胀着,将他整张脸彻底淹没,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只有那双在浓烟后偶尔闪烁一下的眼睛,锐利如苍鹰,冰冷如寒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书房墙面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描绘着大明万里江山的舆图。那目光,仿佛在丈量着每一寸山河,每一个府县。最终,那目光又落在了书房另一侧,那架唐云献上的、画着奇怪圈圈和色块的巨大地球仪上。在那上面,大明只是东方的一块广袤土地,外面还有着更加辽阔、更加未知的世界。
御书房彻底陷入了冰封般的死寂。
连烟雾流动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
朱标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再争辩什么。他想说十年太短不足以布政泽民,想说委员会权力过大会架空新君,想说祖宗之法不可轻废…但当他看到烟雾中父皇那深不可测、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默,感受到那无声散发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他最终只是颓然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放在膝上的双手,将袍袖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朱棣则重新坐回了椅子,姿态看似放松地靠向椅背,但微微绷紧的肩颈线条和那双在烟雾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父皇每一个细微动作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期待与紧张。他慢条斯理地,重新点燃了一根“唐家烟”,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腑中盘旋,仿佛在平复自己激荡的心绪。袅袅青烟从他指间升起,融入满室浓雾。
朱雄英看看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父王(太子),又看看神色锐利、隐含期待的叔父(燕王),再看看烟雾缭绕中如同神像般的皇爷爷,大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好奇和一丝懵懂的紧张。他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旁边依旧睡得天昏地暗的朱高炽,声音压得极低:“高炽哥,醒醒,快看!皇爷爷要拍板定乾坤啦!大事情!”回应他的,只有朱高炽被打扰后不满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差点从小马扎上滚下来),发出更加均匀、更加响亮的“呼噜…呼噜…”声,口水在锦袍上又晕开了一小片。
时间,在这间被烟雾和权力意志填满的书房里,仿佛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漫长如一个时辰。只有烟丝在烟锅中无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朱高炽那节奏稳定、仿佛能持续到天荒地老的鼾声,在死寂中固执地回响,构成了这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关键时刻的背景音。
终于。
朱元璋动了。
他没有说话。没有赞许,没有斥责,没有对任何一方的观点做出明确的评判。
他只是把手中那根加长黄铜烟斗的烟锅,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轻轻地磕在了桌角那只雕刻着狰狞麒麟的青玉镇纸旁边。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灰白色的、带着余温的烟灰,簌簌落下,在那光洁如镜的紫檀桌面上,在象征着威严与镇压的麒麟脚边,渐渐地、渐渐地,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灰扑扑的“坟包”。
“行了,”老朱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熏火燎味,沙哑低沉到了极致,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也捕捉不到任何倾向,“今儿…就到这儿吧。”
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曾执掌乾坤的手,随意地挥了挥,动作像是在驱赶眼前弥漫的、呛人的烟雾,又像是在挥退眼前这让他耗费了巨大心神的一切。
“都散了吧。”
西个字,如同最后的锤音落下,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打开,一线天光涌入,却又迅速被关在了门外。只留下满室的烟雾,那个小小的烟灰坟包,和那未解的、沉甸甸的、关乎大明帝国未来命运的谜题,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地发酵、沉淀。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diibhh-5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