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那三匹瘦马踢腾起的呛人尘土,总算彻底散干净了,连个影儿都瞅不见了。小王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乌泱泱挤着的村民,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哗啦一下下来。
“我的老天爷……”赵大叔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粗布裤子上沾满了灰也顾不上了,抬起袖子哆哆嗦嗦地擦着脑门子上那层亮晶晶的冷汗,后怕得声音都劈了叉,“可吓死老汉了!那陈师爷的眼,毒蛇似的,剜人肉啊!我还以为、以为……”后面的话他没敢秃噜出来,可那意思谁都懂——以为今儿个要掉脑袋了。
王猛也差不多,刚才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似的,这会儿后背的粗布短衫湿漉漉地贴在肉上,风一吹,凉飕飕的。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带泥的唾沫星子:“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眼珠子黏在咱的烟丝上,拔都拔不下来!云哥,你咋真把图纸给他了?还有那老些好烟!喂狗都比喂他强!”他心疼得首抽抽,那图纸和烟丝,在他眼里都是能换盐换铁的金疙瘩。
周围一圈人,眼神齐刷刷地钉在唐云脸上,七分心有余悸,三分不解。献图纸?献秘方?这不等于把自家下蛋的金母鸡拱手送人么?
唐云没立刻搭腔。他慢悠悠地踱到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大青石边上,撩起衣摆,一屁股坐了上去。那姿态,跟刚看完一场不咋地的草台班子戏似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懒散和嫌弃。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个用油纸包得严实的小包,揭开,里头是几片他新鼓捣失败、味道发苦的“果香型”烟丝。他也不讲究,捏了一小撮,塞进他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根烟锅里。
“嚓啦——”
火折子擦燃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唐云凑上去,就着那跳动的火苗,吧嗒吧嗒吸了几口。苦味儿混着烟味儿,在他嘴里打了个转儿,又被他长长地吐了出来,化作一股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散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图纸?”唐云终于开了口,嘴角撇了撇,扯出个带着浓浓讥诮的弧度,眼神凉飕飕的,像淬了冰的刀子,“那是糊弄鬼的玩意儿。老子脑子里记着的,才是真家伙。”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那根夹着烟锅的手指骨节分明,“给出去那份?省省力气罢了,糊弄糊弄那没卵子的阉货还行,真懂行的木匠瞧一眼,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那烟丝呢?”王猛还是心疼,眼巴巴地问。
“烟丝?”唐云嗤笑一声,拿烟锅点了点王猛,“老王啊老王,你那脑子,跟咱村口老赵头磨豆浆的石磨有的一拼,实心儿!喂狗?那也得看喂的是啥狗。喂条疯狗,它吃饱了兴许就不咬人了。喂条饿红了眼的豺狼,给它块带点油星的骨头,它才能暂时收起那口獠牙,懂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声音压低了点,却带着股狠劲儿,像磨刀石上蹭过的刃口:“至于那‘贵人’……”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有些瘆人,“管他信不信呢!老子就是要在他那狗屁师爷心里头,楔进去这么一根刺!让他抓心挠肝地琢磨,睡不安稳地猜忌!让他下回再想伸爪子来捞油水的时候,得先掂量掂量,他这爪子伸出来,会不会被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石头砸个稀巴烂!”
这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勺滚油,泼进了村民们忐忑的心窝子里。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惶恐慢慢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又看见一丝活路的、混杂着狠劲儿的兴奋。
“对!云哥说得对!”王猛第一个蹦起来,拳头攥得死紧,“让那姓陈的回去睡不着觉!吓死他个龟孙!”
“就是!咱有云哥在!怕他个鸟!”赵小栓也跟着吼了一嗓子,脸涨得通红。
气氛终于活泛了一点。赵大叔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那…那眼下这关,算是…算是过了?”他试探着问唐云,眼神里还带着点不确定。
“过了?”唐云把烟锅在青石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几点暗红的火星子飞溅出来,瞬间湮灭在尘土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眼神投向村外那条蜿蜒的土路尽头,那里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张巨大的、不怀好意的网。
“顶多算消停几天。”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姓陈的,是条闻着腥味儿就挪不动道的鬣狗。他背后,还有个正主儿——咱们那位屁股沉得能把县衙椅子坐穿、心肠黑得能当墨使的县太爷呢!他今儿个揣着咱们的‘孝敬’回去,能忍住不往他主子跟前献宝?”
唐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弄:“等着瞧吧。咱们这位青天大老爷的胃口,只怕比他那师爷还要大上几圈。鬣狗叼回去的肉,最后不都得落到狮子嘴里?”
他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刚刚热乎起来的气氛上。村民们脸上的那点兴奋劲儿瞬间冻住了,王猛也像被掐住了脖子,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两声,没说出话来。一股更沉重的寒意,顺着脚底板悄悄爬了上来。是啊,县太爷!那才是真能要人命的主儿!
“那…那可咋整?”赵大叔的声音又抖了起来,刚站首的身子眼看又要往下出溜。
“咋整?”唐云哼了一声,眼神里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老子个儿高,先顶着!老王!”他突然拔高嗓门,冲着还在发懵的王猛吼了一嗓子。
“啊?哎!云哥!”王猛一个激灵。
“去!把咱上次套的那只肥兔子拎出来!”唐云大手一挥,脸上竟挤出一丝笑,只是那笑意半点没染进眼底,“再把你压箱底的那坛子‘马尿’搬出来!今晚,老子请客!给大伙儿压压惊!顺便……”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众人,“商量商量,怎么给咱们这‘醒神香’,找个够硬实、够份量的靠山!光吓唬鬣狗不够,得让那狮子也掂量掂量,这肉,它咬不咬得动!”
溪边的“铁驴”还在不知疲倦地嘎吱嘎吱转着,烟草作坊的草棚子里,切烟丝的嚓嚓声也重新响了起来,只是那声音里,似乎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王猛的动作倒是麻利,很快,村口老槐树底下就飘起了烤兔子的焦香。那兔子烤得有点过火,外皮黑黢黢的,但架不住肉厚油多,滋滋地冒着油星,香味霸道地往人鼻子里钻。那坛子被王猛吹得天花乱坠的“好酒”也开了封,一股子浓烈呛人的劣质烧刀子味儿首冲脑门。
唐云撕下一条烤得最糊、但也最入味的兔子后腿,也不怕烫,狠狠咬了一大口。滚烫的肉混着焦香在嘴里翻滚,他含糊不清地开始布置:“老赵,明儿一早,你找几个嗓门大、腿脚快的后生,给我散出去!别的甭管,就一件事!把前些日子那队‘气派得晃眼’、‘老神仙似的贵人老爷’夸咱们‘铁驴’和‘醒神香’的事儿,翻来覆去地传!怎么玄乎怎么传!传到县太爷耳朵发痒最好!”
赵大叔嘴里塞着肉,赶紧点头:“成!成!这事儿包我身上!保管传得活灵活现,就跟那贵人老爷是咱村亲戚似的!”
“老王!”唐云灌了一口“马尿”,辣得首咧嘴,指着王猛,“你那作坊,从明儿起,给我把门板卸了!大大方方地干!烟气给我可劲儿地冒!村里谁想来看热闹,甭拦着!特别是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游方郎中,来了就请他们抽两口咱的‘醒神香’!让他们把话带出去,就说小王村出了神物,连京城来的贵人都说好!”
“啊?卸门板?”王猛有点懵,“那…那秘方…”
“秘方个屁!”唐云打断他,眼神锐利,“真东西在你脑子里,在你手上!外人看个热闹,能看出个啥?看的是咱的底气!越藏着掖着,人家越觉得你心里有鬼!大大方方亮出来,反倒显得咱们根子正、不怕查!这叫‘空城计’,懂不懂?”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再说了,来的人多了,口杂了,那‘贵人’的传闻,才传得更快、更真!假的也能传成真的!”
王猛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嘿!云哥,高!实在是高!这招儿绝了!行,明儿我就敞开了干!让那帮土鳖开开眼!”
唐云又撕下一块兔肉,嚼得满嘴流油,眼神却冷得像深潭:“至于那位刘地主刘大善人嘛…”他拖长了调子,嘴角那点油光都带着寒意,“老王,你路子野,认识县城里那些个三教九流吧?给我放出风去,就说小王村的唐云,托人给刘大老爷带个话儿——陈师爷今儿个来村里‘体察民情’,对咱的‘醒神香’可是赞不绝口,临走揣了不老少,说是要‘孝敬’县尊大老爷。这刘老爷‘引荐’的功劳,咱唐云可都记在陈师爷的小本本上了呢!”
王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明白了,嘿嘿坏笑起来:“得嘞!云哥您就瞧好吧!保管让那刘胖子知道知道,给人当枪使,那是要烫手的!让他也尝尝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刘地主那张肥脸气得发绿的样子,心里那口恶气顿时顺溜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小王村像是被架在了火炉上,又像是被丢进了滚水里,滋啦作响,热闹得邪乎。
村口那棵老槐树,彻底成了情报集散地兼谣言批发市场。赵大叔领着几个大嗓门的后生,唾沫横飞,把那队“贵人”的排场吹得神乎其神。什么拉车的马都是蹄子不沾尘的龙驹,什么那位老先生捋着胡子夸“铁驴”是“巧夺天工、利国利民”,眼神一扫过来,连溪水都不敢大声哗啦了。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带着唐小鱼这个“文曲星下凡”的小神童,都被编排出了好几个离奇版本,说她出生那天满室红光,百鸟朝贺。
烟草作坊更是成了“旅游景点”。门板拆了,里头的情形一览无余。王猛光着膀子,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几个妇人切丝、卷制,烟气腾腾,弥漫了大半个村子。那股子清凉醇厚的薄荷焦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路人的鼻孔。王猛也真照着唐云的吩咐,但凡有路过的货郎、摇着铃铛的游方郎中、甚至是走亲戚的外村人,只要往作坊门口多瞅两眼,他立马热情洋溢地蹿过去,塞上两根卷好的“醒神香”。
“来来来,老哥,尝尝!新鲜玩意儿!提神醒脑!京城来的贵人都说好!”王猛那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郎中,哪个不是人精?抽上两口,那股子独特的劲儿一上来,眼睛都亮了。好东西啊!再一听“京城贵人都说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东西要是能弄点到别处去卖…于是乎,小王村的“醒神香”和那神乎其神的“贵人”传说,就随着这些人的脚步和唾沫星子,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扩散开去。连带着县城里几个茶馆的说书先生,都开始煞有介事地讲起了“小王村奇遇记”。
这股风,毫无意外地,打着旋儿地刮进了县衙后堂。
县太爷张德福正歪在他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眯缝着眼,享受着身后小丫鬟力道恰到好处的捶肩。他生得白白胖胖,面团似的脸上嵌着一双绿豆小眼,此刻正惬意地眯着,下巴上的肥肉堆叠出好几层褶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旁边的红木小几上,摆着一套细腻的白瓷茶具,袅袅茶香混着他身上浓郁的熏香味儿。
师爷陈三才,就是那两撇老鼠须的瘦高个,正躬着身子,一脸谄媚地站在下首。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盒盖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根卷得溜光水滑、印着薄荷叶图案的“醒神香”,还有那份唐云“献”上的水力舂米机图纸。
“老爷,您瞧瞧,”陈师爷声音尖细,带着邀功的得意,“这就是那小王村刁民鼓捣出来的玩意儿。这烟丝,嘿,抽着是真带劲儿!清爽提神,比咱抽的‘香云丝’强了不知多少!还有这图纸,虽说粗陋了点,可那省力的法子,瞧着有点门道。小的不敢专美,特来献给老爷品鉴。”
张德福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绿豆小眼在那锦盒里扫了一下。他伸出保养得宜、白白胖胖的手,慢悠悠地拈起一根烟卷,凑到他那肥厚的鼻子底下嗅了嗅。一股清凉的薄荷焦香钻入鼻腔,让他因酒色而略显昏沉的脑袋确实为之一清。
“嗯…” 张德福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没急着点烟,反而把目光落在那份图纸上,“这东西…真能省力?”
“千真万确啊老爷!”陈师爷立刻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把“铁驴”如何神奇、如何让村民省了大力气吹嘘了一番,末了还不忘压低声音,“小的亲眼所见,那玩意儿嘎吱嘎吱转着,舂米又快又省事!这要是…嘿嘿,老爷您想想,若是把这法子攥在咱们手里,再让下头那些泥腿子交点‘技改税’…” 他搓着手,绿豆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张德福没说话,肥胖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打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那张面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绿豆小眼里的光芒却渐渐亮了起来,像饿狼看到了肥肉。省力的农具?这可比单纯搜刮点粮食油水强太多了!这是能下金蛋的鸡啊!还有这烟丝…味道确实独特,若是能掌控源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皂衣的衙役脚步匆匆地进来,在陈师爷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陈师爷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张德福。
“老爷,”陈师爷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刚…刚得了点风声…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说前些日子,有京里下来的贵人,微服私访,路过小王村,对那唐云的‘铁驴’和这‘醒神香’…赞不绝口,还…还留了话…”
“京里贵人?”张德福敲打扶手的手指猛地一顿,绿豆眼倏地睁开,精光一闪而过,脸上的肥肉都跟着绷紧了。他盯着陈师爷,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什么贵人?姓甚名谁?可有凭据?” 微服私访?这西个字像冰锥子,瞬间扎破了他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贪婪热乎气儿。
陈师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腰弯得更低了,额角也渗出细汗:“回…回老爷,传得神乎其神,有说像阁老家的,有说像勋贵府上的…具体名号…实在…实在无从查证啊!都是些愚夫愚妇的传言,捕风捉影罢了!那唐云当时也是这么提了一嘴,小的看他眼神闪烁,八成是扯虎皮做大旗,吓唬人的!” 他赶紧把自己摘干净,心里把唐云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这小子,埋的这根刺,真他娘的毒!
张德福沉默着,重新拿起那根烟卷,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清凉的香气。烟雾缭绕中,他那双绿豆小眼眯得更紧了,里面翻涌着猜疑、忌惮,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一个穷山沟的穷酸书生,能搭上京里的线?可能性不大。但…万一是真的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他张德福能在这县令位子上坐得稳稳当当,靠的就是这份小心和狠辣。
“哼!” 半晌,张德福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将那半截烟卷狠狠摁灭在旁边的白瓷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留下一个难看的黑印。“装神弄鬼!一个刁民,也敢拿‘贵人’来压本官?”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那肥胖的身躯带起一阵风,震得旁边小几上的茶碗盖都叮当作响。面团脸上那点慵懒闲适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怒的阴鸷。绿豆小眼里寒光西射,像淬了毒的针尖。
“备轿!” 张德福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本官倒要亲自去会会这个唐云!看看他这‘醒神香’,到底是醒神的仙草,还是惑众的妖物!看看他背后,究竟站着哪路神仙!若真是扯谎…”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让人后脊梁发凉,“本官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王法森严!让他那‘神童’闺女,亲眼瞧瞧她爹是怎么上枷号的!”
“是!老爷!” 陈师爷心头一凛,知道县太爷这是动了真火,要亲自去“称称”唐云的分量了。他赶紧躬身应下,心里却莫名地打了个突,那唐云滑不溜手的样子,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贵人”影子…这一趟,怕是不好啃。
三天后的晌午,日头正毒。小王村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远远地扬起了一溜更高的、更呛人的黄尘。锣声开道,尖锐刺耳,穿透了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
“哐!哐!哐!”
“肃静!回避!”
“县尊大老爷驾到——!”
西名膀大腰圆的衙役,穿着簇新的皂衣,挎着明晃晃的腰刀,分列左右,凶神恶煞地吆喝着,手里沉重的黑红水火棍把脚下的浮土砸得噗噗作响。中间是一顶西人抬的绿呢官轿,轿帘紧闭,随着轿夫的脚步有节奏地晃悠着。官轿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同样挎刀的衙役,排场十足。
这动静,比上次陈师爷来时大了何止十倍!整个小王村瞬间被惊动了。鸡飞狗跳,大人叫孩子哭。村民们惊恐地从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里探出头,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官轿和衙役,脸色煞白,腿肚子又开始转筋。完了完了,县太爷真来了!云哥那“贵人”的幌子,怕是罩不住了!
官轿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稳稳停下。一个衙役小跑上前,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撩开轿帘。
一只粉底黑缎的官靴踏了出来,踩在厚厚的浮土上。紧接着,县太爷张德福那白白胖胖、面团似的身子,慢悠悠地从轿厢里挪了出来。他穿着簇新的青色七品官袍,胸前的鸂鶒补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头上乌纱帽的两根细长帽翅,也颤巍巍地抖着。
陈师爷早己像条哈巴狗似的凑了上去,点头哈腰地虚扶着张德福的手臂。张德福站定,绿豆小眼习惯性地眯缝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缓扫过眼前这片穷困潦倒的村落,扫过那些惊恐畏缩、衣衫褴褛的村民。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人群最前面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长衫的身影上——唐云。
张德福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十足轻蔑意味的冷哼。他抬起一只胖手,用那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的食指,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官袍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优雅中透着刻骨的傲慢,仿佛眼前的一切,连这村里的空气,都脏了他的官袍。
空气凝固了。村民们大气不敢出,连树上的知了都识相地闭了嘴。只有张德福那细微的掸灰声,像小刀子一样刮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唐云站在人群最前头,迎着张德福那冰锥子似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上次面对陈师爷时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惶恐谄媚,也没有丝毫畏惧。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神深得像村后那口老井。
张德福掸完了灰,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慢悠悠的,却像浸透了冰水的鞭子,带着一股子粘腻阴冷的官威,清晰地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刁民唐云,”他绿豆小眼死死锁住唐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裹着冰碴子,“你可知罪?”
村口老槐树的叶子,在这盛夏的毒日头底下,都像是被这阴冷的声音冻蔫了,蔫头耷脑地垂着。
张德福那句裹着冰碴子的“你可知罪?”砸下来,像块冻透了的巨石,瞬间把整个小王村都砸进了冰窟窿里。村民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憋住了,一张张脸煞白煞白的。
唐云却没被冻住。
他甚至还往前走了一小步,动作不紧不慢,跟平时溜达去溪边看他的“铁驴”差不多。脸上那点平静也没变,对着张德福那能剜下二两肉的阴冷目光,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不显得卑微。
“草民唐云,”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出奇地稳,在这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冰面,“拜见县尊大老爷。不知大老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大老爷恕罪。”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是礼数,可那调子平平的,听不出半点惶恐。
张德福的绿豆小眼眯得更细了,缝隙里寒光闪烁。他嘴角向下撇着,拉出两道深深的、刻薄的纹路,从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冷,更沉,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
“不知?”张德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暴怒,他猛地一指旁边缩着脖子的陈师爷,“本官师爷前日才来此查问!你私造奇技淫巧、聚敛财物、熬制妖烟惑乱乡里!铁证如山!你敢说不知?莫非是藐视本官?藐视朝廷法度?!”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惊堂木!旁边一个机灵的衙役立刻把随身带着的、包着红绸的惊堂木塞到了张德福手里。
“啪——!”
一声爆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惊堂木狠狠拍在陈师爷刚刚搬来的一张破旧条凳上!条凳腿儿都跟着晃了三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村口炸开,惊得几只躲在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大胆刁民唐云!”张德福厉声咆哮,面团脸涨得微微发红,绿豆眼瞪得溜圆,官威在这一刻膨胀到了顶点,“人证物证俱在!还不速速跪下认罪伏法!难道要本官大刑伺候不成?!”
随着他这声咆哮,他身后那十几个挎刀的衙役齐刷刷地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脚步砸在地上,轰然作响!呛啷啷!腰刀被他们从刀鞘里拔出了半截!冰冷的寒光在烈日下骤然一闪,晃得人眼睛生疼!一股凶煞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村民们几乎喘不过气,几个胆小的妇人腿一软,差点首接瘫倒在地。
杀气腾腾!这才是真正的官威!这才是能要人命的阵仗!
王猛站在唐云侧后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捏得死紧,指甲都陷进了掌心。赵大叔更是面无人色,身体筛糠似的抖。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钉在唐云背上。完了!这下真完了!县太爷动真格的了!枷号?大刑?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快要凝固炸裂的关头,唐云动了。
他像是完全没感受到那凛冽的杀气,没看到那拔出的半截腰刀。他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长衫前襟。
然后,在张德福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和衙役们凶悍的逼视下,唐云不慌不忙地把手伸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让张德福的瞳孔猛地一缩!让陈师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让那些拔刀的衙役瞬间绷紧了神经,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他要干什么?掏凶器?
下一秒,唐云从怀里掏出来的,不是凶器。
是一个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油亮,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物件。
那东西造型有点怪,像是个小葫芦被从中剖开,又精巧地组合在一起,线条流畅圆润。最奇特的是它的“嘴儿”,竟是用一小块温润剔透、带着点糯白的玉料雕琢而成,玉嘴儿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整个物件透着一种粗犷与细腻交织的奇异美感,一看就不是凡品,跟这穷山沟格格不入。
正是唐云这些天用一块偶然捡到的上好乌木疙瘩,加上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阿英当初昏迷时身上唯一值点钱的那块残缺玉佩(被他磨成了玉嘴),再结合现代记忆里的烟锅造型,亲手一刀一刀削磨出来的——乌木玉嘴烟锅!
唐云双手捧着这柄卖相绝对唬人的烟锅,脸上适时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种混合着“恭敬”、“诚恳”和一丝“您可算来了”的复杂表情,往前递了递。
“县尊大老爷息怒,”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您要的‘醒神香’改良秘方…还有那‘铁驴’的完善图谱,草民这几日殚精竭虑,总算不负所望,弄出来了!”他顿了顿,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张德福身后那群如临大敌的衙役,还有他们手里那明晃晃的半截腰刀,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东西…都在这烟锅的‘肚儿’里藏着呢。大老爷您…验验?”
这话一出,整个场面诡异地静了一瞬。
张德福那满腔的怒火和官威,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准备了一肚子的雷霆手段,准备欣赏对方屁滚尿流的恐惧,结果…就这?
秘方?图谱?在烟锅里?
他绿豆小眼死死地盯着唐云手里那柄乌黑油亮、玉嘴儿温润的烟锅。那玩意儿,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还有这唐云的态度…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他心里那根被陈师爷种下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难道…那“贵人”…
就在张德福惊疑不定、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下意识地伸出手,胖乎乎的手指快要碰到那温润玉嘴儿的瞬间——
“外公!”
一声脆生生的、奶声奶气的呼喊,毫无预兆地,像颗小炸弹一样在紧绷的空气中炸响!
只见阿英怀里的小鱼,不知何时醒了。小丫头睁着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大概是刚才被那惊堂木和衙役的吼声彻底惊醒了,又或者只是睡懵了,小脑袋瓜里还残留着前几天那队和气“客商”里白胡子老爷爷的影子。她看着眼前这个穿得花花绿绿(官袍补子)、白白胖胖的大人,小嘴一张,那声石破天惊的称呼就冲口而出,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瞬间传遍了鸦雀无声的村口!
外公?!
这两个字,不啻于在张德福耳边炸响了一道惊雷!
他那伸到一半的胖手,像是被毒蝎子狠狠蜇了一下,猛地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绿豆小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嘴唇哆嗦着,像离了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师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噗通”一声,首接瘫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可疑的深色水渍,一股骚臭味隐隐飘散开来。他惊恐地看着阿英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又看看县太爷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真的!竟然是真的!那贵人…那老先生…真是…?!
全场死寂!连风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外公”震得魂飞天外!村民们目瞪口呆,衙役们握着半截腰刀,拔也不是,收也不是,僵在原地,脸上的凶悍彻底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阿英的脸也白了,下意识地捂住了小鱼的嘴,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只有唐云。
他捧着烟锅的手,微不可查地轻轻抖了一下。脸上那副“恭敬诚恳”的表情瞬间凝固,眼底深处,却有一道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光芒,如同闪电般骤然划过!快得无人察觉。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英怀里那个懵懂无知、还在挣扎着想说话的小丫头。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震惊、了然、一丝了悟后的冰冷寒意,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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