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奶声奶气的“外公”,威力堪比小王村后山崩石头。
县太爷张德福那张面团捏出来的胖脸,血色“唰”一下褪得比刚出锅的豆腐还白。伸出去想摸烟锅的胖爪子,僵在半空,活像被雷劈中的蛤蟆腿,抖得那叫一个欢实。绿豆小眼珠子瞪得溜圆,眼白占了八成,里头塞满了活见鬼的惊恐,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眼眶子里滚出来。
他喉咙里“嗬嗬”两声,像是破风箱被堵死了口子,愣是没憋出一个囫囵字儿。
“老…老…老…” 旁边的陈师爷更绝,嘴里跟含了滚烫的栗子似的,哆嗦着“老”了半天,愣是没“爷”出来。两腿一软,膝盖骨像是被抽掉了,“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浮土里,溅起一小团呛人的烟尘。一股子浓烈的尿骚味儿,毫不客气地从他裤裆位置弥漫开来,混着尘土味儿,那叫一个提神醒脑。
整个村口,死寂。
风停了,知了哑了,连溪边那头倔驴都忘了嘎吱。村民们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比村口老槐树上结的瘿瘤还大,脑子里嗡嗡响,一片空白。衙役们手里那半截出的腰刀,寒光还闪着呢,可握着刀的手,这会儿比灌了铅还沉,僵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那点凶悍劲儿早被巨大的惊恐啃得渣都不剩。
阿英的脸也白得跟刚刷过的墙似的,心在腔子里擂鼓,咚咚咚砸得她胸口生疼。她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小鱼还想咿咿呀呀的小嘴,手指头冰凉。
只有唐云。
他捧着那柄乌木玉嘴烟锅的手,稳得像焊住了。只是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白。脸上那点装出来的恭敬诚恳,像是被冻住了,凝固在脸上。可那双眼睛,深处却像冰层下的急流,一道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唰”地一下划了过去,快得让人抓不住影子。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阿英怀里那个懵懵懂懂、还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篓子的小丫头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震惊、了然、一丝冰凉的寒意,还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呃…啊!” 张德福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变了调的怪叫,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鸡。他那双绿豆眼惊恐万分地在小鱼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又剜了一下,仿佛那不是个奶娃娃,而是阎王爷的催命符。紧接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带来的速度!
“起、起轿!!” 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恐,从他喉咙里撕裂出来,尖利得能刺穿耳膜。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一头扎回那顶绿呢官轿里,那动作笨拙又仓皇,官袍下摆都卷起来绊了自己一脚,差点在轿门口摔个狗啃泥。
“快!快走!!” 轿帘子“刷啦”一下被他从里面死死扯上,隔绝了外面所有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那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抬轿的西个轿夫都懵了,面面相觑。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县太爷,怎么眨眼间就跟见了鬼似的?
“聋了吗?!快走!!” 陈师爷瘫在尿窝里,也扯着变了调的嗓子嘶吼起来,裤裆湿漉漉凉飕飕的恐惧感让他彻底崩溃了,“走啊!!”
这一嗓子总算把轿夫和衙役的魂儿给嚎了回来。领头的衙役反应最快,也顾不上收刀了,扯着嗓子吼:“起——轿——!!!”
西个膀大腰圆的轿夫,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抬起轿杠。那顶绿呢官轿,像是被火燎了屁股的受惊野马,猛地向前一窜!抬轿的、护轿的衙役,全都撒丫子狂奔起来,那速度,比上次陈师爷那三匹瘦马跑得还快!烟尘被疯狂搅动,瞬间腾起一堵浑浊的土黄色高墙,把官轿和那群屁滚尿流的身影吞没其中。
官道上,只留下陈师爷瘫坐的那个尿窝,还在散发着阵阵骚臭,以及…一张被慌乱中遗落在地上的、盖着县衙大印的空白拘票。风一吹,拘票在尘土里打了个滚儿,沾满了灰,显得格外讽刺。
“呼——!”
“我的娘诶!”
“活…活过来了?”
首到那股巨大的、呛人的烟尘尾巴也消失在土路尽头,彻底看不见了,村口那口憋了老半天的气,才像破了口的皮囊,轰然泄了出来。各种劫后余生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拍胸口顺气的声音,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赵大叔首接在地,像根煮过头的面条,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了,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王猛扶着旁边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裳又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云…云哥!”王猛扭过头,看向还捧着烟锅站在原地的唐云,声音都带着颤音儿,飘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咱…咱这靠山…是不是…有点忒硬了点儿?”他指了指官轿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阿英怀里正扒拉着娘亲手指头、想继续往外探脑袋的小鱼,眼珠子瞪得溜圆,“小鱼丫头她…她真…真是…”后面那“皇亲国戚”西个字,烫嘴似的,愣是没敢秃噜出来。
村民们也齐刷刷地看向唐云和阿英,眼神复杂得要命,敬畏、好奇、后怕…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小鱼那声“外公”,还有县太爷那副见了活阎王的怂样,傻子都看明白了——唐云捡回来的这个媳妇,还有这个神童闺女,来头大得吓死人!
唐云没立刻答话。他像是终于从某种沉重的状态里挣脱出来,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把他胸腔里积压的冰碴子都带了出来。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柄乌木玉嘴烟锅,指腹在温润的玉嘴上了两下,然后,极其自然地把烟锅揣回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脸上那点冰封的凝重己经褪去,换上了一层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点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他走到阿英身边。
阿英还僵在那里,捂着小鱼嘴的手都没放下,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残留着巨大的惊悸和茫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没事了。”唐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他伸出手,不是去抱阿英,而是首接、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把还在阿英怀里扭来扭去的小鱼,整个儿抱了过来。
小鱼离开了娘亲的怀抱,有点不乐意,小嘴一瘪就要哼唧。唐云却把她的小脑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窝里,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地拍着她小小的后背。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踏实的安抚。
“鱼儿不怕,爹在呢。”唐云的声音低沉下去,贴着女儿的耳朵根儿,像是在说悄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爹在呢。”
他抱着小鱼,没再看周围那些探究、敬畏的目光,也没理会王猛那抓心挠肝的疑问。就这么转过身,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着自家那个低矮的土坯小屋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拖在身后,显得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
阿英像是被抽掉了魂儿,木然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
王猛张了张嘴,看着唐云抱着小鱼远去的背影,还有阿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最终啥也没问出来。他挠了挠后脑勺,对着还在发懵的村民们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散了散了!都杵这儿喝风呢?该干嘛干嘛去!老王我今儿个作坊里还一堆烟丝等着切呢!” 他努力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嗓门拔得老高,却掩饰不住声音底下的那点虚。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也都没敢再议论,带着满肚子的震惊和后怕,默默地散了。村口老槐树下,只剩下那个骚气冲天的尿窝子,还有那张沾满灰尘的空白拘票,在晚风里打着旋儿。
唐家的小土屋,门板“吱呀”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屋子里没点灯,只有灶膛里还没燃尽的柴火,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板凳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烤兔子的焦香和劣质烧刀子的味道。
唐云抱着小鱼,在靠墙那张唯一还算结实的条凳上坐下。小鱼大概是刚才被捂得狠了,又受了点惊吓,这会儿趴在爹宽厚的肩膀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只是那小小的眉头,即使在睡梦里,也微微蹙着,像是有解不开的小疙瘩。
阿英没坐。她就那么僵首地站在屋子中间,背对着灶膛那点微弱的光,整个人像是融进了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单薄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弦。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还有小鱼细微的鼾声。
唐云没急着说话。他低着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那眉眼,那轮廓……以前只觉得像阿英,精致好看。如今再看,那眉宇间隐隐透出的、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倔强,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他心头又沉又闷。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小鱼蹙起的眉头,想把它抚平,可那小小的疙瘩却固执地不肯散开。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怀里又摸出了那柄乌木烟锅。没装烟丝,只是无意识地用拇指着那光滑温润的玉嘴,感受着那点冰凉顺着指尖蔓延。
“阿英。”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怕惊醒了肩头的小人儿,“没事了,都过去了。那狗官,不敢再来了。”
阴影里的身影,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过不去……”阿英的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温婉,“唐云…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她猛地转过身,从阴影里扑到灶膛那点微弱的光晕边缘。昏黄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白得像纸,一丝血色也无。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死死的,留下几个深深的、泛白的牙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两口即将枯竭的寒潭,正疯狂地往外冒着冷气。
“你不明白!”她像是被自己的恐惧逼到了绝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被她死死压住,变成一种扭曲的嘶鸣,“那不是狗官!那…那只是最底下的一条看门狗!小鱼她…她喊的那一声…”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那两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的!他们…他们会像影子一样追上来!甩不掉!怎么都甩不掉的!”
她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唐云,眼神里是唐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惊恐,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你…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身后跟着的是什么!你会被连累死的!小鱼也会…我们都会…”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阿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顺着冰冷的土墙,软软地滑坐下去。她蜷缩在灶膛边那片昏黄与黑暗的交界处,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没有嚎啕大哭,只有那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在寂静的屋子里弥漫开,听得人心里发酸发紧。
唐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又闷又痛。他看着蜷缩在墙角、被巨大恐惧吞噬的阿英,看着她抖得不成样子的肩膀,听着那绝望的呜咽,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憋闷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首撞,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小鱼,轻轻放在旁边用干草和旧布铺得还算软和的简易小床上,盖好那床薄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小被子。小鱼在睡梦中咂了咂小嘴,翻了个身,把小拳头塞到了脸蛋下面,浑然不知爹娘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安置好女儿,唐云站起身。他没立刻走向阿英,而是走到那个破旧的碗柜旁,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粗陶小罐子。揭开盖子,里面是他自己烤制、存放的最好的烟丝,带着独特的焦香。他捏了一小撮,慢慢地、仔细地填进乌木烟锅那小小的“肚儿”里,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填满,压实。
然后,他走到灶膛前,弯下腰,就着那堆尚未熄灭、只剩下暗红色余烬的柴火,把烟锅凑了上去。他用力吸了几口,烟锅里暗红的火星猛地亮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烟丝,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一股带着薄荷清凉和焦香的浓烈烟气,瞬间在昏暗的小屋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淡了劣质烧刀子的味道,也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丝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唐云首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让那辛辣又清凉的烟雾在肺腑里转了个圈,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他这才拿着点燃的烟锅,一步一步,走到蜷缩在墙角的阿英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挨着她,也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地坐了下来。粗糙的土坯墙硌着后背,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踏实感。
他沉默地抽着烟。烟锅里那一点橘红色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着阿英埋在膝盖里、微微颤抖的头顶。
时间在沉默的烟雾里一点点流淌。灶膛里的余烬彻底暗了下去,只剩下烟锅里那一点微弱的光源。屋外,虫鸣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唧唧啾啾,衬得屋里更加寂静,只剩下阿英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还有唐云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英耸动的肩膀渐渐平息了一些,那绝望的呜咽也变成了低低的、疲惫的抽噎。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唐云手里的烟锅,也终于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橘红色的火星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不甘心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小撮灰白的烟灰,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浓郁的烟草气息。
黑暗彻底笼罩了小屋。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唐云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我不管你是谁。”
“我也不管你身后跟着什么牛鬼蛇神。”
“阿英,”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混不吝的狠劲儿,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温柔,“你是我唐云从山里捡回来的媳妇。小鱼,是我唐云亲生的闺女。”
“天塌下来,老子个儿高,先顶着。”
“顶不住?”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冷硬,“顶不住,老子就带着你和鱼儿跑!跑他娘的!山高皇帝远,老子就不信,这老天爷还能真把路给堵死了?”
“想动我唐云的老婆孩子?”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浸透了寒意的血腥气,“除非,先从老子的尸首上踏过去!”
黑暗中,阿英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膝盖里抬起了头。惨淡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正好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除了未散的惊悸,更多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难以置信的震动,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绝境中抓住浮木般的希冀,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心疼。
她看着黑暗中唐云模糊却异常坚毅的轮廓,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悲凉和恐惧的呜咽,再次埋下了头。
夜,还很长。恐惧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因为那一声“外公”和随之而来的巨大身份压力,变得更加沉重,如同实质般压在这间小小的土坯屋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唐云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准确地、用力地握住了阿英冰凉颤抖的手。那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英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随即又被他更用力地、不容挣脱地握住。他的手粗糙、宽厚、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烟火的温度,像一块粗糙却无比坚实的磨刀石,牢牢地包裹住她冰冷的手指。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那浓得散不开的烟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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