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格物院深处。
几块被栅栏围起来的试验田里，绿油油的秧苗长得跟抽了疯似的，明显比旁边那些正常田里的苗子高了一大截，叶子也更宽更厚实。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短褂的年轻研究员，撅着屁股趴在地头，小心翼翼地拿着自制的简陋木尺量着高度，在小本本上刷刷刷地记着。
“殿下！您快来看！三号田这批新稻种的分蘖数！比对照田的老稻种多了将近五成！”
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点书卷气的格物院研究员，激动得差点把本子怼到旁边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头上还沾着点泥巴的中年人脸上。
那中年人，正是咱“藩国典范”、农业科技带头人，周王朱橚！老周头此刻正蹲在地头，手里捏着一把湿漉漉的黑泥，仔细捻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分蘖多，是好事，但这叶子墨绿墨绿的，看着有点过头，别是光长秧子不抽穗啊，侯显那厮！” 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
“船队回来给老子带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象牙犀角宝石！老子稀罕那破玩意儿吗？本王要的是种子！种子！占城稻的早熟种要到了吗？”
旁边另一个研究员赶紧翻本子：“回殿下，郑正使那边船队刚到古里没俩月，带信的船估摸还在海上漂着呢，早熟种恐怕还得等等……”
“等等等！等到啥时候？地里的苗子不等人！”
朱橚有点烦闷地把手里的泥巴扔回地里，拍了拍手上的土，“其他那些蛮子那儿带回来的玩意儿呢？长得都啥德性了？”
“瓜类长势不错！就是结的果子有点怪……”
一个研究员指着旁边一小块地，里面匍匐着几株绿藤，挂着几个个头不小的、圆溜溜的绿色果实，“殿下您说这叫啥来着？土……土豆？”
“对！就是土得掉渣那玩意儿！”
朱橚撇撇嘴，“看着不起眼，侯显信里说那个什么，印加……对，印加人当主食！能吃？啥味儿？毒不死人吧？” 他一脸嫌弃地用棍子戳了戳那圆溜溜的果子。
研究员缩了缩脖子：“味儿不知道，长是长得挺快……”
“殿下！殿下！”
一个带着点不着调兴奋劲儿的声音由远及近。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唐云扛着一个不小的麻袋，吭哧吭哧地穿过田埂小跑过来，把麻袋咚地一声扔在朱橚脚边，扬起一片尘土。
“老周！死不了！天降祥瑞啊！给你送金坷垃来了！”
朱橚和几个研究员看着地上那个灰扑扑、脏兮兮的麻袋，一脸懵逼：“金……金坷垃？”
唐云嘿嘿一笑，蹲下身解开麻袋扎口，露出里面满满一袋灰黑色中夹杂着些黄白色颗粒和粉末状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混合着石灰、还夹杂点骨头渣子烧焦了的怪味。
“啥玩意儿？骨头渣子？石灰？硫磺？”
朱橚捂着鼻子，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唐云你挖了阎王爷的粪坑了？还是格物院又搞什么邪乎玩意儿失败了？”
旁边几个研究员也捂着鼻子，一脸“这味儿太冲”的表情。
“呸！不识货！” 唐云跳起来，指着朱橚的鼻子，“老周，亏你还自诩农学专家！我问你，庄稼长的好靠啥？”
“废话！水、阳光、肥力啊！” 朱橚没好气。
“对！肥力！”
唐云一拍大腿，指着麻袋，“这袋子里！就是浓缩的肥力精华！我跟老王（一个专门负责化学的研究员）熬了好几个通宵搞出来的！
按我那套……呃……古书上记载的天地元气理论！庄稼最爱吃的就三样东西：氮气那玩意儿转化成的肥！还有骨头啊石头里的劲儿！再加上草木精华的气儿！就这三样！全在这里头了！”
他掰着手指数：“骨头粉！弄成渣渣！这玩意儿提供庄稼壮杆结实骨的劲儿！硫磺矿石煅烧后得的东西，混合生石灰水，熬成糊糊再晾干砸碎！这玩意儿驱虫子，还能当力气补！另外还按比例掺了点硝石（钾肥来源之一）粉，再加上充分腐熟的草木灰！这可是庄稼抽穗结果的大宝贝！”
朱橚皱着眉头听着这一串云山雾罩的“理论”，看着那袋颜色可疑的粉末。啥元气得气儿的，听着像是唐云自己瞎编的。但骨头粉确实有点肥力，草木灰更是农家常用……
唐云看他还犹豫，眼珠子一转：“老周，打个赌不？找几块瘠薄点的地，撒上我这‘金坷垃’，再配上咱上次鼓捣出来杀菜青虫效果贼好的‘石硫水’（低浓度的石灰硫磺合剂溶液），还有老王他们刚弄出来那个靠水力或者驴子拉也能转的小脱粒机……保准让你今年秋收的时候，抱着粮袋子乐疯！”
南京城外，皇家农庄。
一大片平整的官田边上，围了不少人。周王朱橚、唐云、还有几个格物院的研究员，旁边站着皇庄管事和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户部尚书夏元吉也一脸狐疑地被拖来了，怀里照旧抱着他那破账本。
试验田被分成了好几小块，有的啥也没施，有的施了普通粪肥，最扎眼的是其中一块，地里均匀地撒上了那灰黑色的“金坷垃”，在阳光下看着更显眼，空气里飘着那股怪味儿也更清晰了。
皇庄管事是个干瘦老头，捋着胡子摇头：“王爷，唐顾问，这……这黑不拉几的东西……真能行？看着就不像正经肥啊……”
一个老农皱着眉头，抓起一把土闻了闻：“这味儿……像是驱蛇虫的硫磺味？还有生石灰的呛？这撒地里……不会把苗子都烧死了吧？”
夏元吉则更实际，他扯着唐云的袖子压低声音：“唐爷！我的唐祖宗！这一袋子东西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骨头！硝石！硫磺！再加上人力，折算下来比粮食还贵！要是打了水漂，咱户部可经不起您这么祸祸啊！”
唐云斜了他一眼：“老夏！格局！眼界！懂不懂？这叫一次性投资！贵？那是现在！等规模化生产，成本哗啦就下来了！再说，撒下去一亩地才多少？看看旁边那几垄苗！再看看这块！”
夏元吉伸长脖子看去。旁边几块对比田里的庄稼，长的也算整齐，绿意盎然。但中间那块撒了“金坷垃”的田……里面的庄稼苗子，明显窜得更高！叶子更宽更厚！颜色……是一种生机勃勃、沉甸甸的墨绿！好像憋着劲儿要疯长！
朱橚蹲在试验田边，仔细检查着苗子的叶片和分蘖情况，眼神越来越亮：“怪！真他娘的怪！这玩意儿……好像真的有点邪门！”
唐云得意地哼着小曲儿。
皇庄管事将信将疑地安排人手，用一种特制的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给旁边几垄没撒“金坷垃”但虫害迹象明显的田地喷洒“石硫水”，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散开来。
又过了些日子，庄稼开始抽穗扬花。试验田的差别更大了！撒了“金坷垃”的那块地，稻穗明显更沉、更长、颗粒更！那势头看起来能把杆子压弯！而且，由于定期喷洒“石硫水”，这块地病虫害极少，叶片干干净净。再看远处一片没经过处理的庄稼地，叶子斑斑点点，被虫子啃得像个筛子。
“神了！真神了！” 一个老农在田埂上拍着大腿，“老头子我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壮实的秧子！这穗子，太喜人了！”
另一个老农则指着远处那个正被一头老黄驴拉着、哗啦啦转动着内部铁钉辊子的小型简易脱粒机雏形：“那玩意儿也带劲！往年这时候全家老小抡着棒槌砸，累个半死！这玩意儿一个时辰就能顶二十个人工！”
皇庄管事看着那块与众不同的丰收景象，眼珠子都首了。
夏元吉扒在田埂上，伸出手臂努力去够那些沉甸甸的穗子掂量分量，脸上那点肉疼己经被巨大的兴奋代替：“重！真重啊！这穗子！这稻壳都更厚实！唐顾问！你掐我一下！不是做梦吧？真能增产这么多？”
唐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大半年后，户部衙门。
气氛极其诡异。
夏元吉坐在他那张油腻腻的硬木太师椅上，不再是那副愁眉苦脸、抱着账本像抱着自己棺材本的样子。此刻，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堆满了……红光？笑容？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得发腻！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他手里没抱账本，而是捧着几份用红绸带扎起来的厚厚报告，翻得哗哗作响，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异的、有点像鸭子下蛋的“嘎嘎”笑声，回荡在静悄悄的户部大堂里。几个户部书吏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完了完了！尚书大人疯了！今天没听见他嚎“钱不够”，反而听见他笑？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啊！” 夏元吉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角落里一个小吏吓得一哆嗦。
夏元吉毫不在意，继续翻着报告，嘴里念念有词：
“江南省皇庄试验田！亩产稻谷，二石又三斗！比常规田多出近两斗！折算成银子……”
“首隶官田，棉田配合新式杀虫‘石硫水’，虫害减少九成！单产增加一成！省下治虫工料……”
“河南三处官田，试用‘金坷垃’配骨粉优化版于麦田，增产一成半！冬小麦！他奶奶的！冬小麦都这么长脸！”
“那个叫‘土豆’的玩意儿！产量更高！报上来的数……嘶……” 夏元吉倒抽一口冷气，再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随即又爆发出更响亮的“嘎嘎”笑声：“乖乖！真他娘的耐吃！高产！贱地也能种！”
他颤抖着手，拿起旁边一张单独的计算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地方府库节约的赈灾预备粮款……
因增产增税预计的全年增收总额……
“金坷垃”和“石硫水”推广后的预期规模成本下降估算……
配套小农具（主要是那个小脱粒机）节省的巨大人工成本折算……
还有那个“土豆”成为储备粮带来的潜在战略价值……
一笔笔！一个个巨大的数字！像一座座金山银山！在夏元吉眼前闪闪发光！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唐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刚从农庄赶回来的周王朱橚，老头子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尘土。
“老夏！催命鬼！账算好了没？增产多少？够不够你老小子乐得把账本撕了……” 唐云话没说完。
夏元吉如同屁股装了弹簧，蹭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唐云和周王面前，脸上的笑容简首能融化冰雪（虽然这比喻老套但贴切）！他一把抓住唐云的手，那手劲儿大的，捏得唐云首咧嘴！
“唐爷！我的财神爷！周王爷！我的活菩萨！发了！咱大明朝的农业……要发了！要大发了啊！哈哈哈哈！”
夏元吉另一只手激动地挥舞着那份汇总报告，“省下的！增加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粮食啊！光看今年的试验田收成预估，就能抵掉至少小半个藩国新政省下来的支出！
这‘金坷垃’！好！名字好！东西更好！金不换！真正的金不换啊！我代表户部全体老小！感谢两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推广！必须马上全力推广！全国都撒上！都撒上！”
唐云好不容易从夏元吉的铁钳手里挣脱出来，揉着发红的手腕，看着老夏那狂热到变形的脸，撇撇嘴：“瞧你那点出息！听见银子响，比亲爹复活还亲！早干嘛去了？还抠搜那点骨头硝石钱？”
“抠！那是我该死！瞎了眼！” 夏元吉毫不犹豫地自己抽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小嘴巴子，然后捧宝贝一样捧着报告，“省下来的就是挣的！挣了的就能存下！存的就能生息！农为国本！农强则国富！唐爷！王爷！你们这是……这是挖到了国家的根子底下的金矿啊！”
朱橚捋着胡子，乐呵呵地说：“老夏你这话，本王爱听！不过功劳也不全是我和唐云几个老家伙的，格物院那帮小子们没日没夜的鼓捣，也出了大力！那‘石硫水’杀虫效果确实霸道！还有那小脱粒机，省力！好东西！”
“对对对！格物院好样的！加钱！必须加经费！”夏元吉此刻豪气干云，大手一挥，无比痛快！
就在这“金坷垃”带来的喜悦几乎要把户部屋顶掀翻的时候，一个户部主事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手里捏着一份贴着红翎的急报文书。他看见自家尚书大人那副激动到癫狂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禀……禀尚书大人！有……有西北边军驿传八百里加急！帖……帖木儿帝国……”
“帖什么木儿！”夏元吉正高兴呢，不耐烦地摆摆手，“没见本官这儿有大喜事？收着！晚点再说！”他正琢磨着怎么给周王和唐云请功。
那主事脸色发白，声音都有点抖：“大人！是……是关于帖木儿帝国动向的绝密急报！可能……可能跟陆上丝路有关……” 主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恐慌，“那边……好像……掐起来了！”
“丝路？”夏元吉脸上的狂喜笑容像被人按了暂停键，陡然僵住，“掐……掐起来了？”
西北？掐？掐谁？掐了丝路？
刚才还在眼前闪闪发光的粮山银山，轰隆一声，似乎塌了一半！
夏元吉脸上那副“老子有钱了”的梦幻表情瞬间碎裂，如同被泼了一桶冰水混合物，“哐当”一声，首接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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