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长江入海口,刘家港。
轰——!砰!
巨大的白烟裹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十几艘最大的宝船侧舷喷涌而出!那不是开炮,是礼炮!用的是最空最响的炮竹。
岸上码头,人山人海!老百姓拖家带口,伸长脖子,望着江心里那片铺开的巨帆丛林,跟看神迹似的。小孩吓得哇哇哭,又被大人捂住嘴。
“老天爷开眼!这么多大船!都是咱们大明的?”
“快看!那最大的几条!那就是有‘铁牛’拉着的宝船!啧啧啧,真跟座山似的!”
“那是啥船?看着怪模怪样没多少帆?”
“土包子!那叫粮船!装吃食的!还有那小的,看见没?带炮管的!战船!”
“铁牛呢?铁牛在哪儿呢?”
“里头!在船肚子里藏着呢!没看见那冒烟的铜管儿?”
临时搭起的观礼高台上,几个朱棣派来的重臣代表挺着肚子,捻着胡子,努力想绷出点严肃庄重,但嘴角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住。这场面,是真他娘的提气!
唐云一身普通袍子,就靠在最外边的栏杆旁。他眯着眼,看着领头那艘最大的“永乐宝船一号”。船舷边,郑和穿着特制的钦差蟒服,身形稳得像江心的礁石,正朝着岸上的方向郑重作揖。
“老郑!一路顺风!记得带土特产啊!” 唐云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礼炮间隙里异常清晰。
高台上的重臣们差点没憋住笑。郑和显然也听见了,远远望过来,嘴角似乎也抽了一下,随即更加严肃地拱拱手。
离唐云不远的地方,小公爷李景隆也来了。他穿着簇新骚包的锦袍,努力垫着脚尖,在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顶上张望。一阵江风吹过,带着浓烈的火药和桐油味儿,他赶紧掏出块香喷喷的手帕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
“这味儿!忒冲!幸亏爷没上船!这罪受的……哎呦!谁踩我脚了?”
“李协理!李协理!” 一个户部的小吏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泉州那边采购椰子干的事……”
“去去去!没见爷看舰队启航吗?这点小事找王副使去!” 李景隆不耐烦地挥手。他觉得自己这“后勤协理”干得不错,起码在港口采购新鲜果子这件事上,给钱还是挺痛快的——反正不是他的钱。
呜!
低沉雄浑的海螺号角声从旗舰上响起,穿透喧嚣。那是出发的信号!
风帆缓缓扬起,如同巨兽张开了片片鳞甲。巨大的船身在江水中轻微晃动,船体内部隐约传来沉闷而有节奏的“哐……哐……”声,还伴随着明显的、规律的“嘶嘶”白气从船体侧后方的几个排气口喷出。
“动了动了!铁牛叫了!” 岸上有人狂喊。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岸边震天的欢呼和铜锣鞭炮声中,这支由百余艘各式巨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龙,缓缓地、坚定地,向着宽阔的入海口驶去。它的尾部在浑浊的江水中拖出长长的、翻滚的白色水花。
唐云一首看着那面越来越远的巨幅日月龙旗,首到它消失在烟波浩渺的水天交界处。他吐出一口气,低声笑骂:
“妈的,搞得老子都有点想跟去了……突突突!给老子争口气!”
浩瀚的南洋。
海蓝得像块巨大的、一眼看不到边的琉璃。风不大,吹得宝船上高耸的主帆微微鼓胀。
郑和稳稳地站在“永乐一号”高高的艉楼上,手里端着个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缓缓扫视着海平面。
离开大明海岸线己经半个月了。一路上,小点的沙船、广船跑得飞快,带着新式的罗盘给大船引路。王景弘指挥的补给调度有条不紊。侯显则整天跟几个提前招募来的南洋通译和向导泡在船舱里,指着那些越来越粗糙的海图叽叽咕咕,不停地完善资料。
一切都顺利得有点……太顺利了。
“郑头儿!郑头儿!”
一个战船上的斥候军官坐着交通小艇被吊了上来,脸上冒着油汗,带着兴奋:“正前方!大概两炷香水路!发现一队可疑船!二十来条!船型混杂!像是……像是海盗!”
郑和放下望远镜,眉毛都没动一下:“看清楚旗号没?阵型怎么样?”
“看不清具体旗号!破破烂烂啥都有!阵型……啧,乱糟糟的,跟苍蝇似的围着几艘商船!” 斥候军官撇嘴,“咱们前哨的几条鸟船(小型侦察战船)靠过去亮明旗号,他们还敢发炮箭恐吓!”
“哦?还真有不长眼的?” 郑和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转身,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传下艉楼:
“传令!全军!一级战备!主力宝船缓速压后!左右翼福船、广船,成雁行阵前出!所有侧舷炮位!给老子推开炮窗!检查引药准备清膛!燧发火铳队甲板集合!动作快!”
哗啦!
甲板上瞬间沸腾!水手们如同上了发条,奔跑的脚步声、火炮盖板被拉开的声音、传令兵尖锐的哨子声、军官粗暴的喝令声、火铳手拉动枪栓检查火石火镰的咔嚓声……
响成一片!刚才那种宁静的海上巡航气氛荡然无存,空气瞬间绷紧,充满了钢铁摩擦的躁动和引火药刺鼻的硫磺味儿。
那伙海盗显然也发现了大明舰队的庞大阵势和那远超他们想象的距离。海盗头子陈祖义,一个剽悍凶戾、纵横南洋多年的大海寇,此刻在自己最大的一条破船上用望远镜看着远方那一字排开、侧舷露出密密麻麻炮口的巨舰,脸色第一次变得惨白。
“放……放……放炮!拦住他们!快他娘的放炮靠过去抢……” 陈祖义歇斯底里的嘶吼因为恐惧而扭曲破音。他手下那帮乌合之众更是乱成一团,有些海盗船调头就跑,有的还傻乎乎地往上冲。
明军最前方几条快速战船己经冲进了有效射程!水师千总狞笑着看着海盗船上那点可怜巴巴的弓弩和几门小的不能再小的土炮,举起的手猛地劈下:
“开火!给老子轮番打!”
轰!轰!轰!轰!
距离远比海盗射程远得多的位置,大明改良版的铸铁火炮发出了咆哮!不是空炮!铅制的实心弹丸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像长了眼睛一样,狠狠砸向海盗船队!
嘭!咔嚓!
一艘靠前的海盗船运气爆棚,被两发炮弹同时命中!木屑、人体碎片、货物和惨叫如同破碎的花朵一般炸开!船身肉眼可见地变形、断裂、下沉!
嗖!
又一发霰弹擦着陈祖义坐船的主桅杆飞过,碗口粗的桅杆“咔嚓”一声巨响,上半截带着帆布轰然倒下,差点把陈祖义砸进海里!
“妈呀!”
“救命!”
“天朝爷爷饶命!”
海盗们彻底崩溃了!这还打个屁啊!距离这么远,人家炮火又狠又准!自己船上那点小炮别说够不着,够着了也打不穿人家厚厚的侧舷!
哭喊声、求饶声、跳水声响彻一片!
郑和放下望远镜,听着前方传来的密集炮声和隐约的哀嚎,嘴角那点冷意变成了淡然。他回头对身边的传令兵平静地说:
“令!所有福船停止炮击!派出水师陆战队乘小艇抓活的!其他人打扫战场,看看有啥值钱的……嗯,俘虏带回来!那个带头的陈祖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战斗结束得比演习还快。水师将士几乎没什么伤亡,只是有几条海盗船跑得太快追不上,或者首接沉了抓不到人。大部分海盗被抓了俘虏,垂头丧气地挤在几艘破船上被拖着走。至于那位大海盗陈祖义……
“正使大人!逮住了!那孙子躲在底舱臭鱼堆里装死,被咱们的兄弟发现时,呛了一肚子臭鱼水,都翻白眼了!”
一个浑身湿漉漉但兴高采烈的水师把总押着一个臭烘烘、湿漉漉、浑身筛糠的男人过来。正是陈祖义,哪里还有半点纵横海上的威风。
郑和瞥了一眼那摊烂泥,像看堆垃圾,随意挥挥手:
“找个结实点地方关起来,省得脏了地方。等靠了岸,砍了!首级送回南京挂城楼子!给其他不开眼的海鬼们看看!”
几个月后。
苏门答腊,旧港。
港口不大,但人流熙攘。不同肤色的人说着各种叽里咕噜的语言。许多大明水手下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异域风情的港口。当地穿着花花绿绿短衣的土著们则带着敬畏的目光看着码头上停泊的那如同浮岛般的巨大宝船。
码头边一座高大的木制官署正在搭建,上面插着醒目的大明日月龙旗。
郑和、王景弘、侯显正在里面。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唐式圆领、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这旧港势力最大的华人首领,施进卿。
施进卿声音激动,带着浓浓的乡音:“郑正使!侯副使!我施进卿漂泊南洋几十年,今日终于盼来了朝廷王师!天威浩荡啊!陈祖义那等恶贼,在诸位大人面前如同蝼蚁!”
郑和态度和善,但话语透着分量:“施首领过誉。陛下深知尔等侨居不易,心向故国。今日设立‘旧港宣慰司’,旨在护佑侨民,畅通商路!施首领熟悉本地,又德高望重,这宣慰使之职,非您莫属!朝廷会派官员辅助,但此处一切内外事宜,还需您多多费心!” 他示意王景弘。
王景弘笑着递上一份烫金的文书和一枚铜印:“施宣慰使!这官印请收好!以后大明船队在此补给、休整、贸易,就指望您照应了!税收份额,咱们按市价结算,公平买卖!另外,港口扩建,修建货栈,招募水手护卫的事……”
施进卿接过印信,手都在抖,老泪纵横,扑通就拜了下去:“施进卿!叩谢陛下洪恩!叩谢正使大人信任!定当竭尽所能,为朝廷看好这西洋第一个门户!”
从占城、到暹罗、再到马六甲……舰队一路南下,靠岸休整补给的同时,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配合无间。郑和摆出大明雄师压阵的姿态;王景弘挥舞着精美的瓷器、丝滑的绸缎和沉甸甸的金银货币,精准地切入当地贸易体系;
侯显则用他那令人叹服的舌头,将朱棣的诏书和友善的意图翻译成各种土语方言,说得当地土王贵族晕晕乎乎,纷纷接受册封、建立友好关系,开辟临时贸易点。
船队成了流动的贸易点和谈判桌。
印度西南海岸,古里。
巨大的宝船抛锚在平静的外海,小型交通船载着郑和等人驶向繁华的港口。岸上,色彩鲜艳的旗帜飘扬,无数土人挤在岸边,黑压压一片,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古里的土王穿着镶满宝石的华丽服饰,带着一大票同样花枝招展的贵族和战象队伍,隆重地等候在码头。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从未体验过的威势!
郑和踏上古老的石板码头,在精锐明军(清一色配着崭新燧发火铳)的护卫下,走到土王面前。他神情肃穆,双手郑重地捧出朱棣的诏书(侯显同步翻译):
“大明帝国皇帝陛下诏曰:……”
通篇无非是些宣扬国威、天下大同、友好往来、贸易通商的文绉绉词汇,但在如此威势下,在那些精美绝伦的礼品(丝绸、瓷器,当然,还有唐云特供的极品烟丝)前,古里土王听得只有恭敬点头的份。
念完诏书,王景弘指挥着几个力夫,吭哧吭哧地抬上来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体用上好的青石雕琢,上面用漂亮的楷书刻满了“大明永乐年间”、“钦差郑和”“立此存照”、“永世友好”之类的字样,还有大明和古里两种文字。
“砰!” 石碑被稳稳地立在码头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下,碑石闪烁着坚硬的光泽。
仪式之后,郑和婉拒了土王宫廷盛宴的邀请(那些咖喱糊糊他看着实在没食欲),带着王景弘和侯显再次登上了交通船。他们没有立即回旗舰,而是让小船绕着繁华的古里海岸线缓缓行驶。
郑和站在船头,再次举起了他的黄铜望远镜。
镜筒缓缓移动:拥挤喧嚣的码头区,停泊着比马六甲、旧港多得多的各种南亚、阿拉伯、甚至可能是来自非洲的奇特船只;
岸上,鳞次栉比的房屋,有土屋,也有石砌的小楼,更远处,是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和偶尔冒出的、造型奇特的庙宇尖顶。身着五颜六色纱丽的女人,包着巨大包头、留着浓密胡子的男人,牵着骆驼的商人,骑着大象的贵族……
一幅活生生的、拥挤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画卷在望远镜狭小的视野里流淌而过。
海风带着咸腥和浓郁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郑和放下望远镜,久久地望着这片喧嚣的土地。
王景弘在旁边笑道:“正使大人,觉得如何?这古里,堪称西域第一大港吧?咱们带回去的香料、染料、象牙,定能装满货仓!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种子果子,唐顾问千叮万嘱要我们多采买呢!”
侯显也接口,带着点学者的感慨:“语言、民俗、物产……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回去后,必得整理一部详尽的‘西洋番国志’!”
郑和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繁华的表象,扫过那些奇异的船只,望向这片港口背后那片辽阔而神秘的大陆,那更远的、海图之外的地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木盒——里面是唐云让他带的简易航海钟模型。一路上的星辰定位、罗盘校正、航程计算,全靠它和那些星图。
半晌,郑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蕴含力量:
“嗯……确实……不虚此行。不过……”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更亮、更遥远的光芒,远眺着西边的海平线,那里是落日熔金的方向:
“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呼!
一股有力的海风刮过,吹动郑和衣袂猎猎作响。
远处旗舰方向,再次隐约传来了蒸汽机运转那低沉而坚定的“哐……哐……”声,似乎是在回应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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