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翰林院侍讲徐长卿裹着厚厚的棉斗篷,骑在颠死人的驿马背上,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这趟“奉旨巡边”的美差,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徐大人!前头就是大同镇城楼子!马上就到了!您老挺住!”前头开路的护卫百户扯着破锣嗓子喊,唾沫星子混着西北风甩过来。
徐长卿没好气地哼哼:
“挺……挺个屁!骨头都颠簸成八瓣了!”
他肚子里骂娘:
陛下啊陛下!您派谁不好,非派个坐惯书斋的文弱翰林来巡边?这九边万里跑下来,命都得搭进去半条!
进了大同城,那更了不得!风卷着黄沙首往鼻孔里钻,空气里一股子牲口粪和皮革鞣料的混合味儿。代王府的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来接,金幼孜瞧那王府门脸,比南京王爷家的宅院寒碜了不是一点半点。
王府正厅。代王朱桂,就是那位曾经抡着斧头勇闯皇宫的主儿,正叉腰站着呢。跟几个月前南京城那副霜打茄子的蔫样比,这会儿倒像颗精神点的干瘪土豆。
“徐翰林?稀客稀客!咱大同这疙瘩,委屈您这江南水乡里泡大的金贵人啦!”
朱桂嗓门洪亮,带着点塞北的粗犷和久居边陲的豪爽。
徐长卿捏着鼻子咳嗽两声:“王爷客气。奉旨查看新政在边镇推行实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方便!太方便了!”
朱桂一拍大腿,“你来看!随便看!”他顺手从旁边兵器架上抄起一把刀,“嗤啦”一声就捅到徐长卿鼻子底下!
“瞅瞅!咱家护卫的装备!朝廷新拨的!钢火贼好!以前那破烂?给咱砍柴都不要!”
徐长卿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缩:“王……王爷!刀枪无眼!放下说话!”
朱桂嘿嘿一笑,把刀扔回去:“看把您吓的!走走走!带您看真的亮点!”
演武场上。五百号人分成三个方阵,鸦雀无声。
清一色的青布军服,浆洗得发硬。腰挎雁翎刀,后背火铳袋,个个站得跟标枪似的,眼神儿跟小刀子似的剜人!就这气势,比金幼孜在南京京营看到的禁军看着还瘆人!尤其是前排几个,眼神凶得像狼,脸上疤瘌纵横。
“咋样?徐翰林?”朱桂用下巴点点他的兵,“五百精壮!一个顶以前十个废物点心!老弱病残全给老子滚蛋!朝廷轮训?轮他娘的!回来照样是咱的好兵!”
一个脸上带疤、穿着百户军服的汉子出列抱拳,中气十足:
“卑职张老五!刚轮训回来!京营教头说了,咱大同卫的兄弟,敢打敢拼!是好苗子!在哪儿都是给陛下效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徐长卿心里嘀咕:这代王爷练兵倒是把好手,就是这张嘴……还是那么“豪放”。
看完代王的“精兵简政”,又在总兵府王总兵陪同下出了城,登上险峻的杀虎口关城。
风更大了,吹得徐长卿几乎站不住。他扶着垛口,举目北望。灰蒙蒙的天,黄苍苍的地,山峦起伏,望不到边。脚下是一段正在加固的长城墙体。
“王……王总兵,听说这段城墙……用了格物院的新法子?”徐长卿扯着嗓子问。
王总兵是个精悍干练的汉子,指着几处豁口修补过的地方:
“徐大人请看!往年这里,一场雨就塌!全靠兄弟们用木桩顶着,再用黄土夯!费时费力还不结实!现在?”
他指着几处泛着灰白色的“补丁”,“用的是‘干硬泥灰’!格物院给的方子,烧过的石灰石粉、炉膛渣子、山上碎石头,还有河边特黏的胶泥!按比例搅合了,往上糊!嘿!比以前的夯土墙结实多了!”
他顺手抽出腰刀,狠狠地朝一块新补的灰白墙体砍去!
“铛!”一声脆响!刀弹了回来,墙上只留下道浅浅的白印!
“瞧见没?”王总兵得意地收刀,“以前我一刀能砍下一大块泥巴!现在?啃不动了!这玩意儿干了以后,跟石头差不多硬!还特经水泡!今年雨水多,它愣是屁事没有!贼好用!”
徐长卿啧啧称奇,摸着那粗糙但坚实的墙面,心里踏实不少:“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这时,城墙外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密集的炸响!比过年放炮仗可猛多了!
轰!轰轰轰!
紧接着就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叫好声和蒙古口音的骂娘声。
徐长卿吓得一哆嗦:“王……王总兵!北元打过来了?”
王总兵哈哈大笑:“徐大人莫慌!是咱的驻军在搞火铳操练!”他指着右前方山坡下一块平坦地带。
只见那里整齐地排着五列大明军士!清一色的新式火,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远处设置的三排草靶子,己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一个军校正拿着铁皮喇叭扯着脖子喊:“第七轮!齐射完毕!检查靶子!装填!”
动作麻利!装药、压实、塞铅丸、通条夯实、架铳、瞄准!虽然装填时间还是有点长,但动作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
“齐射——!”
轰!轰轰轰!
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白烟弥漫!草人脑袋又被削掉一排!
“好!好铳!”旁边一个穿着五品千户官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将,攥着拳头低吼,“比咱以前用的烧火棍强百倍!老子在辽东老家那会儿,个老火门铳,准头没有,炸膛倒比杀人快!这新家伙,劲儿足!还稳当!”
王总兵指着那年轻千户:
“老吴家的小子!刚调来的。以前在宁远那边也是玩火器的,新轮训回来!有经验!这百来个配新铳的,都是精挑的熟手,加上新轮训回来的军官带着练。你看!有点样子了吧?”
他努努嘴,指着火铳队列旁边另一片场子:“瞧那边!才是常态!”
那边也有几队兵在练。兵器就杂多了:有拿旧火铳的,有持弓箭的,有挺长枪的。关键队伍里,还混着几十个穿着不同款式军服的兵!看气质,分明是藩王卫队里的精锐,正跟着朝廷军官一起练拼刺刀!
一个黑脸朝廷把总正大声喊:
“动作要猛!脚步要快!一进一退!捅他娘的下三路!跟旁边燕王府的王家兄弟学!别软趴趴的!”
那个被点名的“王家兄弟”,一身燕山卫的精悍劲儿,一枪捅出去又快又刁,引得一阵叫好。
徐长卿看得眼睛都亮了:“这藩兵和官军,混在一起练?”
“朝廷轮训制度嘛!”王总兵笑道,“轮训回来的,好些就是藩王军里挑的好苗子。还有藩王护卫军里的骨干军官,也分批跟着官军训练。
这不,两边都熟络了,指挥起来也顺手!总比各自为战强吧?都是给朝廷卖命,给陛下守边!”
徐长卿抚掌:“善!大善!此乃良法!”
最后,王总兵带金幼孜去了城南的“官市”。嘿,这地方才叫热闹!
一圈矮墙围着个大空场子。门口有兵丁把守,检查什么“五市牌”。
进出的除了本地汉商,更多的是穿着皮袍子、戴着大皮帽子的蒙古商人!推着大车的羊毛皮张,赶着成群的肥壮牛羊和马匹。
场地中央,搭着许多简易的棚子和小摊。汉商用堆积如山的茶砖、成包的粗盐、花花绿绿的布匹,换取蒙人带来的皮子、活畜,甚至还有一些粗制的金属器物和奇怪的药材。
讨价还价声、牛羊的叫声、伙计的吆喝声、铜钱银子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平感。
几个穿着皮袍的蒙商操着生硬的官话跟汉商砍价:
“茶砖!三块!换我的好马!”
“放屁!你这马看着壮,是个阉货!拉车行,上战场跑不起来!两块半!不能再多了!”
“再加一小袋青盐?”
“成交!”
徐长卿饶有兴致地看着。旁边一个贩卖铁锅、菜刀(管制品)的汉商摊主(明显有朝廷背景),跟一个蒙商头子交头接耳:
“巴特尔头人!您要的那种加厚打羊毛剪……得等!那东西费铁,还得按燕王格物院弄的新图纸打!开刃角度刁钻!工费料费都贵!五十把?您先交点定金?”
那蒙商头儿巴特尔显然是大主顾,从怀里掏出一块上好的雪狼皮递过去:
“押金!一个月后提货!敢耍花样?老子的马刀认识你!”
巡完大同,徐长卿又马不停蹄跑了宣府。宣府镇守的是谷王朱橞。这位谷王爷比代王佛系多了。
王府修得富丽堂皇,自己则一副闲云野鹤的派头。听徐长卿说要检阅护卫,他大手一挥:
“徐大人随意!本王正琢磨新画的山水,就不陪了。”
结果朱橞的护卫比代王的还规矩!走路都不带扬尘的!一问才知道,护卫指挥就是朝廷轮训出来的军官担任的!王府管事在旁边小声嘀咕:
“王爷说了,朝廷新政好,省心!他就想安安稳稳当个富家翁!管护卫?操心!”
一路走,一路看。徐长卿的笔记本都快写满了。
大同镇:代王护卫精悍如狼!新补城墙硬比石头!新式火铳响声震天!轮训混编默契渐成!互市贸易热热闹闹!
宣府镇:谷王躺平靠边站!朝廷驻军挑大梁!同样操练刻苦!同样用“干硬泥灰”补了关键关隘!互市规模更大!
蓟镇、辽东……
最后站在燕山山脉的古北口险关上,望着北方浩瀚的草场,徐长卿心情激荡。这位平日里埋首故纸堆的翰林侍讲,平生第一次,胸中涌起一股万丈豪情,混杂着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敬畏和对这新气象的欣喜。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页信笺,提笔蘸墨,借着头顶上冰冷的月色,在那粗糙的纸面上奋笔疾书:
“伏请陛下御览!臣徐长卿,奉旨巡边,遍历九边重镇。所观所感,前所未有!藩政革新之大纛既展,九边之地,己焕然新颜!”
“诸藩王如代、谷者,裁汰冗兵,去芜存菁。所留五百骁骑,操练不辍,军容森然!非复往日骄惰之卒!”
“朝廷驻军,以轮训为法,藩王劲旅与之切磋砥砺。操演之际,壁垒渐销,同仇敌忾之心乃生!更得格物院利器加持,新铸火铳之声威,震山撼岳!臣观其演练,铳鸣如雷,箭靶为齑粉!实乃王师利刃!”
“万里边墙,昔多倾颓。今者,格物之‘干硬泥灰’大显其功!修补加固处,坚硬胜铁石!风雨难撼!纵强敌窥伺,此墙亦成铁壁铜墙!”
“边关互市,官为设禁,民得互通。茶盐布匹易其牛马皮毛,交易井然,不复剽掠攻杀之惨烈。胡汉商贾熙攘于途,言笑晏晏。恩威并施,怀远之意深蕴其中!乃朝廷之德泽所被!”
“……综此种种,藩政革新之功泽,己深植边陲!诸藩守其本分,官军精其战备,壁垒固其金汤,互市抚其凶顽。臣敢断言:当此之时,朝廷纲纪肃,九边烽燧宁!纵有胡马千骑,见此气象,亦唯北顾而寒!南窥之心,尽消矣!”
“此皆赖陛下圣明烛照,太上皇神威庇佑,朝廷新政如甘霖泽被!臣徐长卿,不胜感佩,恭呈御览!”
他放下笔,对着苍茫的北国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路吃过的风沙、颠簸的骨头、听到的粗口,仿佛都值了。他这趟差事,替皇上,替这万里江山,看到了点真正不一样的东西。
京师,皇宫。朱元璋捏着那卷带着北地风尘印记的奏报,浑浊的老眼扫过“藩兵精悍”、“新铳震天”、“边墙固石”、“胡马寒心”这些词,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清晰了那么一瞬。他对着坐在另一旁的朱标只说了一个字:
“赏。”
远处燕王府深处,朱棣从燕云格物分院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新锻出的膛线枪管胚子,望向南京方向的眼神却深邃难明。金幼孜的奏报他早收到抄件了。
“胡马寒心?”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预示着更可怕杀戮的新玩意儿,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寒心?这才哪儿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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