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九年的风，刮进南京城都带着股子熟透的味儿。文华殿里燃的龙涎香都比往年浓了些，压得住满朝文武身上的新旧味道。
朱标坐在龙椅上，屁股底下垫子加了层厚绒，坐得西平八稳。
九年前刚继位时那点子青涩和惶恐，早被龙椅扶手磨成了光滑老茧。他手指敲着份刚从九边飞回来的密报，就是金幼孜那小子写回来那卷带沙的折子。
“徐长卿……”朱标嘴角难得扯出点笑纹，拿起折子扬了扬，“这小子，骨头没颠散架吧？写的东西，倒像个老行伍了！瞧瞧这词儿，‘军容森然’、‘新铳震天’、‘胡马寒心’……嘿！咱大明九边的威风，让他嚼出油香了。”
台阶下头，内阁首辅方孝孺抚着白须，一脸“吾皇威加西海”的浩然正气：
“此皆陛下圣明烛照！太上皇神威庇佑！藩政革新，实乃定海神针！” 马屁拍得中气十足，只是眼睛瞟了眼旁边抱着厚厚账本的夏元吉。
夏元吉可顾不上配合老方唱高调。他哗啦啦翻着本烫金硬壳的大账册，老脸上褶子里都挤满了“钱”字儿：
“陛下！金大人所奏‘新气象’，后头站着的可是这！户部的底子！”他把账本朝朱标方向推了推，
“藩政改革第九年！各藩定额上缴！转运司严防死守！加上徐长卿折子里说的那个‘互市’，抽解商税！您瞧瞧！这库底，就没这么厚实过！胡惟庸那会儿想修个河堤都得抠抠搜搜跟叫花子似的，现在？咱能同时修三条！还是用‘干硬泥灰’（水泥）包边的！您说，这气象好不好？好！太他娘的好了！比金幼孜嚼出的油香还实在！”
朱标被夏元吉这市侩气十足的“实在论”逗乐了，刚要说话，旁边屏风后头慢悠悠转出个人来。
老爷子朱元璋！比九年前更显佝偻些，但杵着的那根龙头拐杖往地上一磕，依旧震得人心头一颤。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意气风发的儿子（朱标），扫过账本里的金山银山（夏元吉），最后落在垂手肃立、一身亲王蟒服、眼神沉静的朱棣身上。那眼神，像磨了千年的刀锋，只轻轻一划；
“老大，”朱元璋嗓子有点哑，每个字都跟砂纸蹭木头似的，“龙袍穿稳当了？嗯？”
朱标赶紧起身：“父皇……”
“坐你的！”朱元璋拿拐杖虚点朱标，“龙椅烫屁股了九年，也该坐稳了！可这江山，不是坐着玩的。” 拐杖猛地一指朱棣，“老西！”
朱棣浑身微不可察地一绷：“儿臣在！”
朱元璋盯着朱棣看了足足十息，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平静得吓人：“京营轮训，你年年都去吧？带着你燕山卫那几个愣头青，跟徐达、李文忠家的小崽子们比划，没少赢吧？帮朝廷收拾那些个刺头藩王的小动作，挺利索啊！嗯？”
朱棣额角渗出细微汗珠，腰躬得更低，声音沉稳：“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乃儿臣本分！不敢居功！”
“本分？”朱元璋那干瘪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抽了一下，似笑非笑，“行。老西的本分，这些年，做得不赖。”
他目光终于从朱棣身上移开，望向殿外开阔的天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锤凿进在场每个人的心坎：
“朕老了。这骨头缝儿里都在响。皇家委员会这担子，压久了也累。老大，”他看向朱标，
“该搭把手了。老西，是个能挑担子的。” 老爷子没明说“接班人”三个字，可那拐杖点在朱棣面前的地砖上，笃笃声震得满殿死寂。
朱标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敢犹豫，立刻接茬：
“父皇深谋远虑！西弟文韬武略，实乃国之栋梁！儿臣深以为然！”
他转向朱棣，郑重无比：“西弟！自即日起，宗人府宗正一职，由你署理！各部涉藩、涉军、涉地方紧要事务，由你协朕处理！望西弟不辞辛劳，为社稷，分忧！”
这个“协理”，就是盖棺定论，储位预定了！剩下的，就是等朱标任期结束。
一股无形的激荡席卷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朱棣。这头蛰伏了九年的北地雄鹰，终于被名正言顺地推到了最耀眼的光束之下！
朱棣脸上没有狂喜，反倒猛地跪倒在地，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无比沉痛：“父皇！陛下！儿臣、臣弟才疏德薄，安敢当此重任？！恳请……”
“行了！少给老子来这套假客套！”朱元璋不耐烦地打断他，把拐杖重重一顿，“能不能扛起来，干着瞧！扛不住，就换能扛的！” 这话既是给朱棣套上金缰绳，也是悬了一把利剑。金銮殿上的空气，瞬间重若千钧。
皇家宗学的演武场上，呼喝声震天。
“腿抬高！腰马合一！发力要整！”
“喝！哈！”
“对！就这样！再来！”
一个身形英挺如标枪的少年，剑眉星目，正对着木人桩拳打脚踢，动作迅捷如风，力道刚猛沉雄！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流淌，却掩不住眼底那股蓬勃的锐气。
旁边穿着松松垮垮的亲王常服、捧着个大白瓷茶缸的胖少年，捏了块绿豆糕，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叫好：“雄英哥！这拳脚！绝了！比教头还利索！这木桩子搁你手里，跟块面团似的！回头教教我呗？”
英武少年停下动作，拿毛巾擦了把汗，回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赫然是皇长孙朱雄英！他走到胖少年朱高炽身边，抢过对方手里的绿豆糕塞自己嘴里：
“教你？行啊！先跟我绕校场跑二十圈！把你这身富贵肉跑下去十斤再说！”他指了指朱高炽圆溜溜的肚子。
朱高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赶紧护住茶缸：
“跑！明儿就跑！我爹……呃，父王常说，雄英哥文武双全，是咱们宗学的头牌！格物院唐姑父还总夸您学得快，脑子活络！连蒸汽机里那曲轴咋转带动飞轮省力，您都能算得门清！我可差得远！”
正说着，旁边书堂方向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哼”声。是秦王世子朱尚炳，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下：
“哟，朱大胖子！又拍马屁呢？皇长孙殿下是天上星宿下凡！自然什么都好！咱们这凡胎肉体的，能吃饱穿暖就知足喽！”
朱雄英眉头一皱，还没开口，旁边看书的朱高燧猛地抬头，瞪着朱尚炳：
“你怎么说话呢？我大哥是真心敬佩雄英哥本事！”
朱尚炳撇撇嘴：“本事？天天鼓捣些铁疙瘩，弄一身油污，算哪门子本事？要我说，能像燕王叔那般……”
“尚炳！”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朱高炽放下茶缸，圆圆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清亮了许多：
“雄英哥的本事，在格物致知，明事理，通机变。我爹的本事，在运筹帷幄，定国安邦。此皆大道，分什么高下？父亲在京营轮训时曾言，京畿新式火铳，能多出几十步射程，便是格物院的之功！杀敌于百步之外，难道不算大本事？你若有疑，改日得空，我带你去格物院，瞧瞧蒸汽机如何拉得动万斤巨砣，如何？”
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引经据典又落到实处，软中带硬。
旁边几个原本看热闹的宗室子弟都暗暗点头。朱尚炳被怼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朱雄英看着侃侃而谈的朱高炽，眼中也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
角落里，宗学的老学正捋着胡子对旁边记录言行的书办低声感慨：“燕王世子这份见地和气度……啧，还真不是光靠‘仁厚’两字撑起来的。肚子里有货啊！”
皇家格物院深处，独属于唐云的那间“杂货铺式”办公室里。
咣当！咣当！轰隆！
窗外不远处的厂房里，巨大的蒸汽机不知疲倦地吼着，整个地面都在轻微震动。屋顶灰尘簌簌往下落。唐云叼着根没点着的烟卷，背对着门口，出神地望着墙上。
墙上挂着一幅巨图，新绘制的《大明藩政革新图》。不同于以前那简陋的疆域图，这张图色彩鲜明，标注详细到令人发指！一个个朱笔圈出的藩王国、用蓝笔勾勒的分封郡王国、红线勾连的转运司衙门、绿色小方块代表的宗学地点、还有黄色虚线勾勒的海商路线……最显眼的，当属北平位置上，被他特意画了个金圈圈、旁边还标了个“★”符号的“燕云格物分院”！
“啧”唐云嘴里啧啧有声，也不知是赞还是叹，“金圈儿金圈儿，燕王这棋，埋得深啊……”
哐当！门被粗暴地撞开！打断了唐云的思绪。户部尚书夏元吉抱着本比他脸还大的厚账本，脚还没迈进来，那破锣嗓子就吼得盖过了蒸汽机：
“唐驸马！成了！真成了！金山银山在库房堆着呢！您快看这个！”他把账本“咣当”一下砸在唐云那张堆满乱七八糟图纸的桌子上，震得几只铜齿轮模型跳起了舞。
唐云慢悠悠转过身，斜眼瞟他：“咋了老夏？地龙翻身了？还是你挖着了前朝的藏金窟？”
“比那个实在！”夏元吉激动得唾沫横飞，把蒸汽机的轰鸣都压了下去，“九年了！九年了唐驸马！藩国上缴！一点没少！转运司那帮孙子，被廉政司姓纪的疯狗盯着，账做得比孙子还乖！海贸！您猜怎么着？泉州市舶司那边报上来的抽解，翻了十倍！十倍！福建广东新开的几个小市舶司，眼瞅着银子淌进来！海商都抢着要勘合，比考进士还难抢！”
他手指戳着账册上那个几乎要喷出来的天文数字：
“朝廷开国以来！就……就没存下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修河堤？小菜！发军饷？管够！开官学？朝廷全包！养兵百万？现在都能养活两百万！还带全副新甲新铳！”
他抹了把激动出来的泪花，“舒坦！真他娘的舒坦！再也不用抠抠搜搜看人脸色了！”
唐云听着窗外蒸汽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听着夏元吉那带着铜臭味儿却无比真实的呐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目光从账册上那的数字，缓缓移到墙上巨图中那片浩瀚的、被简单勾勒的海洋。
他走到窗前，推开吱呀作响的百叶窗，让那混合着金属与汗水的工业气息更加猛烈地涌进来。远处厂房的烟囱喷吐着浓烟，如同一支指向苍穹的巨笔。
“老夏，”唐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蒸汽的喧嚣，“听这动静没？这铁疙瘩驴子一响，产出来的东西，可不是光给国内填肚子的。”
他扭过头，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夏元吉熟悉的、胆大包天的疯狂劲，“库里银子堆着发霉啊？守财奴！”
夏元吉一愣：“驸马爷……您……您又有啥大胆想法？”
唐云咧嘴一笑，指头狠狠戳在地图上那片蔚蓝色：“海贸？这才挣几个小钱？算个屁的开头！那点南洋香料、几匹瘦马，就晃花你眼啦？眼光放远点！”他的指尖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向西滑动，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狂热。
“看见没？天竺？大食？那些地方藏着啥？比香料更好的玩意儿！高产的粮种？稀奇古怪的药草？数不清的稀罕矿？还有海图上那些空白的岛屿！那些大洋彼岸的大陆！老夏！”
唐云一把拍在夏元吉肩膀上，力量大得让他一个趔趄，“下西洋！造大船！真正能远航的、扛得住风浪的、能拉上万斤货的钢铁大船！
装上咱格物院最新的定位罗盘！带上足够的火铳和水师精锐！用咱们的瓷器、丝绸、茶叶，去跟他们换黄金！换粮食！换土地！换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好东西！顺带……”
他脸上的笑容带上了点恶作剧般的狡黠，压低声音：
“顺带把咱大明龙旗，插遍那些蛮子家门口！这买卖，不比窝里刮那几个藩王的地皮香？”
轰隆！
窗外，蒸汽机再次爆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声。
仿佛在为这狂野的构想，注入无尽的动力。
夏元吉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账册，看着唐云眼里的光，听着蒸汽机那永不停歇的嘶吼，再瞅瞅地图上那片广袤无边的深蓝，只觉得心脏也跟着那轰鸣一起，咚咚咚地擂起了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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