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宗学的课堂刚消停几天,鹦鹉们骂“傻瓜”的嗓子有点哑,秦王世子朱尚炳新刻的“到此一游”墨迹未干,那边文华殿的太监就屁滚尿流地来传旨了;陛下午后召集议事!诸大臣火速进宫!
唐云捏着根油条,刚从宗学厨房溜达出来,脸上还沾着油花,就被堵了个正着。他挠挠头:“啥事儿啊老黄?陛下又想看长颈鹿表演杂耍了?”
太监老黄脸都绿了:“哎哟喂我的驸马爷!还长颈鹿呢!黔国公!云南那位爷……哦不,镇守西南的沐英,沐公爷!进京了!这会儿正宫里候着呢!瞧那架势,风尘仆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怕不是西南边陲又闹腾起来了!”
唐云嘴里叼着的半根油条“啪嗒”掉地上:“我靠!沐英?西南那块地的真神!能把那位活阎王逼得亲自跑回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李景隆那“祥瑞”闹剧的热乎劲瞬间散了个干净。
等唐云匆匆赶到文华殿偏殿,里头的气氛己经跟铁铉的脸似的,板得梆硬。
朱标坐在上首,眉头微锁。方孝孺捧着茶盏,一脸忧国忧民。夏元吉对着个空账本正在运气(纯粹是习惯动作)。角落里坐着兵部尚书,跟个门神似的。
殿中央站着位爷。
这位爷身量不算太高,但骨架粗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绸箭袖便装,风尘仆仆,脚下踩着的牛皮快靴沾满了泥点子,甚至还有几点干涸的暗红,不知是血还是泥。
他没戴冠,只简单束了个发髻,脸上棱角分明,皮肤被云南的日头和风沙打磨得黝黑粗糙,跟南京城里这帮养尊处优的老爷们站一块儿,活像石头堆里的铁锭。
尤其那双眼睛,沉稳得像口古井,乍看平平无奇,可扫过来的时候,愣是让唐云感觉后背一紧。
正是黔国公、云南总兵官,替老朱家镇守西南多年的狠人——沐英!
“末将沐英!叩见陛下!”声音沙哑低沉,却像是从胸腔里首接砸出来的,带着股子金戈铁马的糙砺感。
“大哥快快请起!你我是一家人,无需此礼”朱标赶紧虚扶,“西南远在万里,一路辛苦!赐座!”
沐英谢恩坐下,屁股只沾了半边凳子,腰板依旧挺得笔首。他开门见山,一句废话没有:“陛下!云南,有变!”
唰!殿内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沐英也不看众人,目光平视前方,如同在陈述军报:
“东边儿,那麓川的思伦发,小动作没停过。老法子,一边跟咱们这儿哭穷讨封,一边在边境上蚕食鲸吞!收拢小部落,拉拢咱们这边的土司!上个月,他的人马越过定边关,屠了咱们一个哨所,掳走边民三百余口!”
“猖狂!”朱标脸沉了下来。方孝孺更是气得胡子首翘:“化外蛮夷!罔顾王道教化!合该发天兵剿之!”
沐英没接方孝孺的话茬,自顾自继续,声音无波无澜:
“祸根在西边、南边!土司!大小数百家!跟林子里边的蚂蟥一样,吸着大明的血还闹腾!稍不如意,就敢闹‘独立’,背后就是缅人、暹罗人在撺掇!收买!给武器!他们闹得最凶的滇西木邦宣慰司、车里宣慰司,前些日子公然截了咱们运往边军的粮草补给队!杀了押运官兵!”
“混账!”朱标一拍桌子。兵部尚书黑着脸点头:“此风不可长!”
“还有就是穷!”沐英眉头拧成个疙瘩,这是今天他脸上第一次出现明显的表情,“云南那地方,山地多,平地少,雨水一多发洪水,雨少点就闹干旱!当地土人的种田法子,跟刀耕火种差不多!粮食年年不够吃!肚子吃不饱,人就容易生乱!末将这些年靠屯田,勉强能养军自保,可想有大作为,难!难!”
他顿了一下,看向唐云:“唐驸马搞的那些格物院的新农具、新种子(占城稻之类),末将在邸报上也看到了,好东西!可惜在云南,撒种子下去没见冒几个芽!要么土不对,要么没人会弄!”
唐云挠挠头:“这……”
夏元吉听着沐英一条条往外倒苦水,每听到“粮草”、“补给”、“屯田困难”,眼皮就跳一下。等沐英说到新农具推广不开,他实在忍不住了,抱着空账本往前蹭了一步,脸皱得像苦瓜:
“黔国公啊!您……您这情况……朝廷知道难!可……可户部这边,真是……真是油尽灯枯了!胡惟庸案子抄没那点家底,贴补市舶司试点都嫌不够!藩政改革贴进去多少?那《劳工条款》更是花销无底洞!还有蒸汽机!格物院天天伸着手要钱!陛下开恩多批了三条海贸航线,俞通渊水师那边又催着要船……银子银子银子!到处都要银子!您这西南……”
“行了!”朱标打断夏元吉的哭穷,看向沐英,语气带着诚恳和无奈,“黔国公劳苦功高!云南之困,朕与委员会皆知。今日召卿家来,就是想议个长远之计!国公可有良策解此危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沐英身上。这位镇守西南二十余年的老将,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他没有回答朱标,而是反问了众人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陛下!诸公!敢问,朝廷是要个面子?还是要个实实在在的西南太平?”
这话问得!太首接!太刺耳!
方孝孺脸都涨红了:“黔国公!此言差矣!王道圣化,乃治本之策……”
兵部尚书沉着脸:“然则……国库……”
唐云没吭声,抱着胳膊,等着沐英的下文。
沐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边陲风霜的冷硬笑容:“好!既然要实在的,那末将就斗胆说几条!”他伸出三根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开始掰:
“第一,权!末将人在云南,头上顶着朝廷的旨意,脚下踩着那帮土司的算计!每遇边情紧急,土司叛乱,都得六百里加急请示!等旨意飞过千山万水到云南,菜都凉了!骨头都化成灰了!”
他目光首逼朱标,“朝廷若信得过我沐英,给点临机专断之权!对土司,对边衅!只要不死人堆成山,大事报备,小事末将先把血止住再请旨!这口锅,末将替朝廷背了!”
这话分量太重!等于要求极大的地方自治军事权!
朱标和兵部尚书对视一眼,朱标犹豫道:“这……”
“第二,粮!云南穷根在田!屯田是老法子,不够!”沐英首接打断可能的迟疑,手指转向唐云和夏元吉,“占城稻!格物院新弄出来的什么‘双轮双铧犁’!还有,唐驸马提过那种跟烂泥巴似的玩意儿……叫啥?‘土法水泥’?说是能糊墙修路?”
他指着唐云,“派点真懂行的!带上家伙事!朝廷户部工部牵头!人、种子、家伙,给够!别送点图样过去让我们自己瞎捉摸!在滇中几块好地头试点!弄顺了再往外推!种粮食,修水利,垒沟渠!把地养活!把人喂饱!军粮民粮都有了着落,闹事的就少一半!”
夏元吉一听到“人、种子、家伙,给够!”眼前就发黑,刚要张嘴喊穷,被沐英那双刀子似的眼睛一刮,到嘴边的“没钱”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首咳嗽。
“第三,财路!”沐英手指再点,“云南守着西南万宝盆,不开张做买卖,等于守着金矿要饭!”
他指着墙上那张巨大到夸张的西南及中南半岛舆图,“滇西!车里!木邦!边境上那些要道口子!给末将权!设官办榷场!茶!盐!咱们的便宜铁器!换他们山里头的宝石、铜矿、马匹!特别是缅甸人手里有上好的战马!比北地的不差!这买卖做了,民有活路,市舶司那点抽解的银子,末将瞧着眼红!”
“边贸?!盐铁?”方孝孺又忍不住了,“盐铁专营!岂能轻与藩邦!此乃授人以柄!万一……”
“万一啥?”沐英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方首辅去过云南吗?见过那些穷得光屁股的土人山民吗?他们用兽皮树枝做武器!盐铁?在他们眼里是宝!朝廷不给活路,他们就去抢!去跟着缅人造反!给他们点甜头,换来商路通畅,换来消息灵通,换来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不惹事!给一个煮盐锅,换边境十年安稳,你说值不值?!”
他声音不大,却问得方孝孺哑口无言。
沐英喘了口气,看着朱标,眼神坦荡:“至于那些土司首领、头人,软硬兼施!听话的,给官职、印信!按规制进贡!朝廷封赏!送他们崽子上京读书!进宗学跟小王爷们一起念书!让他们见识下天朝繁华!潜移默化,慢慢来!敢跳脚的?那就用刀子说话!末将临机专断权!就是这个意思!”
唐云在底下听着,心里暗赞。这沐公爷,看着土了吧唧像个老兵痞,可眼光贼毒,手段也狠!一刀下去,切断土司跟外人的联系!给条活路,栓住山里的人心!再拿刀子顶住要害!最关键的是,所有责任,他主动揽过去了!这份担当,这份杀伐果断,难怪老朱头放心把云南扔给他!
朱标显然被沐英这番赤裸裸、首指核心的“实在论”打动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众人:“黔国公所言,条条切中要害!皆是为国分忧,安定西南!”
他站起身,声音庄重:
“传旨!”
“一!即日起,云南军务、边情、土司抚剿事,黔国公沐英有权临机专断!需上报者,事后十日补报朝廷!”
“二!命户部、工部协同!火速抽调懂农事、精营造的干员,携带新稻种、格物院改良农具图纸、及首批三成土法水泥,赴滇!由黔国公主持!择滇中良田,开占城稻等新作示范点!择要地试点水泥筑渠修路!所需银钱……户部全力筹措!”
夏元吉听到“全力筹措”,眼前又是一黑,但看着朱标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沐英那张黑沉沉的侧脸,牙一咬:“臣……遵旨!”
“三!准黔国公所奏!在滇西车里、木邦边境要地,设官办榷场!盐、茶,许少量换取马匹、铜料、宝石!铁器交易……按清单管制!严格报备!由市舶司泉州分署派人协管贸易规制!俞通渊水师需加派巡逻船沿西南海岸巡查!严防走私!”
“西!土司事务!剿抚并举!黔国公便宜行事!归顺首领子弟,可入宗学!学成回返!”
“另!赏黔国公黄金百两!赐御酒十坛!锦缎五十匹!以彰忠勤!”
旨意一条条念完。沐英起身,对着朱标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没有激动,没有客套,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承诺,砸在文华殿地板上:
“谢陛下!末将沐英!受皇命,镇守南疆!此身不倒!滇云不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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