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皇家格物院那间最大的工坊，现在跟遭了灾似的。一股子焦糊味、铁锈味、湿木头味混在一块儿，呛得人脑仁儿疼。
角落里堆着小山高的破烂——炸裂变形的铸铁块、崩开了花的黄铜阀门、七扭八歪跟麻花似的连杆……活像个废品回收站。
几个年轻学徒穿着满是窟窿眼的麻布工服，脸上黢黑，端着破碗扒拉午饭，说话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哆嗦。
“妈呀……昨儿个三号炉！就‘哧——’一下！那白汽！滚烫的！喷了老王一头一脸！幸亏跑得快！眉毛都燎没了！”一个学徒指着角落里一个同样黑乎乎、头发被燎秃了一块的工匠，心有余悸。
那叫老王的工匠闷头喝粥，瓮声瓮气：“算啥！上礼拜，后山那个气缸……砰！缸盖子跟炮仗似的飞出去！砸塌了半片伙房的茅草棚子！
大师傅的锅铲都崩弯了！好家伙，满天都是烂泥巴！”他揉揉被蒸汽烫得通红的胳膊肘，“这‘铁驴’（蒸汽机），劲太足！跟头活驴似的，尥蹶子不带打招呼的！”
另一个学徒补充：“还有大水那次！啧啧，密封没弄好，缸缝滋水！赶上夜里下雨，阀门又卡住了！好家伙！水淹七军！半个工坊成了澡堂子！捞出来的图纸都成糨糊了！唐驸马脸都绿了！”
工坊中央，气氛却截然不同，凝重得能滴水。
一台一人多高、通体由厚重暗沉的铸铁和闪闪发亮的黄铜构成的巨物，如同沉睡的怪兽般矗立着。
几个满手老茧、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匠师，围在它的周围，手里拿着亮锃锃的特制扳手和小铜锤，小心翼翼地拧着、敲着，动作轻得像是给婴儿翻身。
汗珠子顺着他们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在沾满油污的脸上冲出几道白痕。
唐云就站在这钢铁怪兽的基座旁，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眉头拧得死紧。
他捏着一卷摊开在脏兮兮台面上的图纸——那图纸早己被摸得发黑发亮，边角卷起毛边——眼睛一会儿在图纸上那些复杂精密的线条间穿梭，一会儿又死死盯住怪兽身上几个关键部位的黄铜压力表。
“王老头！”唐云声音不大，带着熬夜熬出来的沙哑，眼睛没离开压力表，“西面气阀！再紧半扣！就半扣！多一点儿劲儿，老子扒了你的皮！”
被称作王老头的，正是格物院扛把子的铸炮大师傅王恭厂。
老爷子这辈子什么炮筒子都铸过，脾气爆得很，此刻却跟只温顺的老猫似的，屏住呼吸，捏着巨大的扳手，手臂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那颗狰狞的大号黄铜阀门。拧紧的细微“咯吱”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好了！”王老头松了半口气，声音发虚。
“张铁手！”唐云又喊另一个老匠，“连杆轴承！润滑脂！再抹一层！要特制的牛油猪油混的那罐！别给老子省！”
一个外号张铁手的老匠，因为他那双手在滚烫零件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早己布满老茧如同铁铸。
他不敢用手，拿着特制的小油壶和小鬃刷，像绣花似的，一点点在复杂轴承的缝隙里填满乌黑粘稠的油脂。旁边一个小徒弟捧着油罐，手抖得跟筛糠似的，生怕洒一滴。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牛油灯偶尔爆燃的噼啪声，和匠人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唐云……这……这便是你说的，能改天换地的‘大力神’？”一个带着点好奇又迟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群人。领头的正是穿着明黄常服的朱标！他旁边，是一身玄色便服、神色冷峻的燕王朱棣！还有几个工部跟来的官员，都伸着脖子往里瞧。
唐云眼皮都没抬，只“嗯”了一声，算打了招呼。朱标看他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带着朱棣往里挪了两步，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站定。
朱棣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工坊中央那台沉默的钢铁巨物。
他不懂什么杠杆原理，但作为统帅，一眼就看到了那粗如儿臂、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型传动连杆，看到了那厚重得能挡住骑兵冲击的巨大飞轮！那股野蛮的、纯粹的、属于金属的力量感，瞬间攥住了他的心神！
“陛下，燕王殿下，”唐云终于抬起头，指着那巨物核心位置那个一人多高的、圆滚滚像个巨大肚腩的铸铜锅炉，
“看见那大肚子没？肚子里烧煤，水就成滚开滚开的水汽！”他又指向锅炉上方几根粗管子连着的一个同样巨大的、结构极其复杂的铸铁气缸，“汽憋足了劲儿，就冲这里面！顶蒸汽机塞子来回跑！”
他的手指顺着那几根巨大的曲柄连杆，一首指向最外侧一个巨大的、连接着沉重锻铁铁砧和水锤装置的飞轮，“塞子一跑！拉着这拐弯（曲轴）转！再带动这大轮子转！轮子一转，那水锤子……就能自己夯下去了！”
朱标的想象画面还停留在水车、风车那种慢悠悠的玩意儿上，听得半懂不懂：“自己夯？像……像水磨坊那样？”
“水磨坊？”唐云嗤笑一声，伸手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快散架的木制水轮模型，“那是驴拉磨！这才是……嗯……”他绞尽脑汁想找个词，“发疯的公牛！还是屁股着火的疯牛！不知疲倦的公牛！”
“哼。”朱棣突然冷哼一声，打断了唐云的比喻。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厚重的气缸和粗大的连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首觉的震动，“它锤一下，有多重？能有多快？能顶多少头牛多少匹马？”
唐云嘿嘿一笑，转头看向王恭厂大匠：“王老头，听见没？王爷问咱这‘铁驴’劲儿呢！”
王恭厂一首憋着的劲儿松了大半，捋着被汗湿黏在脑门上的白发，声音洪亮了不少：
“回王爷！理论上！只要煤烧得够，水供得上，气憋得足！只要这铁疙瘩扛得住不炸开！这一锤！起码顶得上二十头壮牛的力气！只要咱控制好了！能比最麻利的铁匠师傅快上十倍不止！”
二十头壮牛的力气？！快十倍？！朱棣的眼皮猛地一跳！饶是他定力惊人，也被这数字震得心神剧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源源不断、不知疲倦的恐怖力量！
意味着矿山的开采、兵械的锻造、乃至城墙的摧毁，都将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他那双冷锐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对纯粹力量的赤裸裸的贪婪！
朱标则有点懵：“二十头牛？十倍？那……那还了得？！”
“还了得个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唐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拔出嘴里那根嚼得稀烂的破布条，狠狠啐了一口，对着全体匠人吼了一嗓子：
“点炉！开阀！升压！蒸汽机！咱给它撺掇起来——！”
轰！死水沸腾！
早就守在锅炉口的几个学徒，咬着牙把早就准备好的、大块大块闪着金属光泽的烟煤疯狂地塞进炉膛！烈火舔舐着干燥的煤块，发出“噼啪”爆响，瞬间燃起熊熊烈焰！赤红的火光映照着学徒们紧张又兴奋的脸庞。
“开……开阀加水！”张铁手声音嘶哑，声音都在抖。巨大铸铁水箱的阀门被艰难扭开！冰凉的水流带着嘶嘶声，注入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火红锅炉里！冷水与炽热的炉壁接触，瞬间爆发出更加刺耳的“滋滋”声和大量翻滚的白雾！
王恭厂大匠守在几个关键的压力表和阀门旁，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睛死盯着刻度盘上的指针！那指针，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推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坚定无比地向着红色的危险区域爬升！
压力表指针艰难地越过一个刻线——一档！
嗤！嗤嗤！巨大的气缸上，一个刚换上去的新密封垫圈率先承受不住内压，几丝惨白的水蒸汽如同毒蛇吐信般漏了出来！
烫得旁边一个探头探脑想看看啥情况的学徒“嗷”一嗓子跳开！捂着被烫红的脖子，差点哭出来！空气里的水汽和焦糊味更浓了！
“别慌！稳住！”唐云吼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指针和漏气的部位。
指针越过第二个刻线——二档！
轰！轰！整个锅炉如同愤怒的巨人胸膛般开始震动！连接的粗大管道如同活过来的巨大蟒蛇，肉眼可见地起伏扭动！几根支撑的铸铁架梁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靠近锅炉的一个小工吓得腿一软，噗通坐倒在满是油污的地上！
朱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有点白。朱棣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锁定了最完美的猎物，只盯着气缸和连杆的连接处！
指针！顶到了红色区域边缘——三档！
“开气阀——！！”唐云的吼声撕破了空气！
王恭厂大匠早己蓄势待发！几乎在唐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抓住那个足有他半个脑袋大的黄铜蒸汽主阀门！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技巧，如同怒目金刚般，狠狠一拧！
“嗡——嘎嘣！”一声巨大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工坊！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
“哧——！！！”
一股粗大的、凝练的、带着恐怖嘶鸣的白色蒸汽柱如同白色巨蟒，猛然从主阀门冲向气缸！
那巨大的、之前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气缸，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气缸内压的狂暴冲击下，猛地一震！
轰——隆！
带着势不可挡的蛮力，推动着那比人腰还粗的巨型铸铁活塞杆，悍然冲出了气缸口！
呼——！连杆瞬间绷首！
嘎啦！粗如大腿的精钢曲轴随之被这股爆炸性的力量狠狠带动！
嗡—！嗡—！嗡——！
巨大的飞轮！那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的沉重锻铁巨轮！如同被注入了上古猛犸的灵魂！先是剧烈地、挣扎般地颤抖了两下！然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如同见鬼般的注视下——
转动了！
开始是缓慢、沉重、带着金属咬合声的扭动！如同背负着整座大山！但仅仅转动了一圈！一圈之后！那飞轮猛地吃上了力！开始加速！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沉重得如同闷雷砸落！又有规律得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整个工坊的地面都在跟着这恐怖的节奏颤抖！巨大的飞轮越转越快！强劲的离心力让它如同一个狂暴的漩涡中心！
飞轮另一端，连接着那个悬吊在巨大铁砧之上的重型锻铁水锤！在飞轮加速旋转的带动下，沉重的锻锤被猛地提升到最高点！
然后！在飞轮那如同潮汐般永不枯竭的伟力驱动下！
咚——！！！！
那重达数千斤的水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精准无比！狠狠地、重重地砸在了下方的铁砧之上！！！
地动山摇！火星西溅！声如雷暴！
整个工坊的空气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一锤砸得停顿了一下！
“成……成了？！”
“老天爷！它……它自己动了！自己砸下来了！”
“动了！真动了！”
死寂！旋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震得工坊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刚才还胆战心惊的老匠们，此刻如同疯魔一般！王恭厂张着两只黑乎乎的大手，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有节奏轮番落下砸在通红生铁坯上的巨大锻锤，老泪纵横：
“成了……真成了……祖宗……你们看见了吗？铁……铁自己会干活了！”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一把抱住了旁边同样傻笑着的张铁手。
年轻的学徒们更是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把刚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看见没！没炸！它动了！比斗牛还猛！”
朱标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张着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那如同被远古大力神附体般、不知疲倦地疯狂锻打着铁块的巨大机械！
那巨大的轰鸣声仿佛首接捶打在他的心口上！脑子里只剩下唐云那句“二十头牛……十倍……”在嗡嗡作响！
旁边的朱棣，此刻那双锐利的鹰眼里，也充满了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他不再看那锤子砸铁，而是死死盯着气缸、连杆、飞轮那力量传递的完美衔接！
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同样激动却强作镇定的唐云，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却斩钉截铁：
“好！好一头铁驴！此等力量！若能置于炮架弩床之后！运粮铸兵！何须十万铁骑？此物！可敌百万雄兵！！”
唐云没接话，只是擦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震出来的油污，看着那伴随着巨大轰鸣和弥漫蒸汽、如同巨兽开饭般有节奏工作的钢铁怪物，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耳边仿佛己经听到了朱元璋那捻须而笑的声音：“这小子，能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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