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黑虎沟矿洞。那地方别说鸟,鸟粪都看不见几坨,石头缝里往外冒的不是热气,是刺骨的阴风和一股子硝石混着汗腥的怪味。
“嘿呦!嘿呦!”
粗重的号子声在狭窄的坑道里回荡,跟呻吟差不多。豆大的矿灯油盏火苗晃悠着,勉强照亮一张张黢黑、汗水和泥垢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
叶宗留佝偻着腰,光着的膀子上肌肉虬结,青筋像蚯蚓似的绷起,奋力撬着嵌在岩缝里的一块顽石。空气里粉尘大的呛人,咳嗽声此起彼伏。
“妈了个巴子!给老子用力!没吃晚饭啊?!”监工的秦王府爪牙王老六,穿着厚实的皮袄,抄着皮鞭,在坑道口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喷到旁边矿工脸上。他身上那点酒气在污浊的空气中还挺明显。
叶宗留咬紧牙关,胳膊猛地发力!“嘎嘣!”一声闷响,那块几百斤重的石头终于被撬动,顺着溜槽“轰隆隆”滚了下去。坑道猛地一晃,顶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跑啊!顶要塌了!”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人群炸了锅!
“啊——!”
“别踩我!”
“轰——哗啦——!”
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惨叫!就在叶宗留身后不远处,一片岩顶塌了下来!昏暗的灯光瞬间被尘土淹没!惨叫声、哭嚎声、石头砸地的闷响混成一片地狱交响!
矿难!
等烟尘稍稍散去,侥幸躲开的叶宗留和几个矿工连滚带爬地冲过去,用手疯狂地刨挖。
“二牛!栓子!”叶宗留喊哑了嗓子,手指被尖锐的石棱划得鲜血淋漓!
人挖出来了。李二牛半个身子被压扁了,早己没气。刘栓子奄奄一息,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疼得首抽抽。
“操他娘的狗官!这顶本来就松!说了多少遍要打支撑!”一个老矿工破口大骂,眼圈通红。
王老六这时才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走过来,踢了踢刘栓子那只断腿,一脸晦气:
“嚎什么嚎?没死算你命大!断条腿而己!赶紧把他拖走!别挡着路!误了给王府炼铜,把你们全埋了!”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落在了叶宗留他们身上:“这个月的工钱,别想了!死了的、残的,都算在你们这些运气好的头上!这矿砸的损失,得你们这些穷骨头填!”
“什么?!”叶宗留猛地站起来,眼睛都红了,“王老六!你还是不是人?二牛死了!栓子废了!工钱不给?还要扣钱抵损失?王府的铜是铜,我们的命不是命?!”
“命?”王老六嗤笑一声,皮鞭一甩,抽在叶宗留旁边的石头上,火星西溅,“你们这些矿老鼠的贱命,值几个钱?王府肯给你们饭吃,就是天大的恩德!还敢龇牙?信不信现在就埋了你们给这矿陪葬?!”
叶宗留看着地上兄弟冰凉的尸体,看着栓子痛苦扭曲的脸,再看看王老六那张油光满面、写满了鄙夷的脸,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暴戾冲上脑门!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嘎嘣作响!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周围几个矿工死死拉住他,眼里是同样的愤怒和绝望。
当天夜里。昏黄的油灯下,叶宗留咬着牙,用李二牛留下的半块破布,蘸着自己伤口流出的血,一笔一划地写。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带着血腥味!
“……黑虎沟矿洞,坍塌死三人,伤五人。皆因王府管事王老六克扣木料,拒打支撑……”
“……每日劳作超六个时辰,工钱被层层盘剥,不足养家……”
“……矿难后,死者无有抚恤,伤者不给医治工钱,王府爪牙王老六反将损失摊派扣发他人……”
几个按了血手印的联名状摆在他面前。
“叶哥……你……你真要去南京?”一个矿工声音发颤,“京城里……能告倒王爷?”
“告不倒,就死在那儿!”叶宗留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绝望的孤狼,
“咱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可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老子就是要让京城里的皇帝老子知道!在秦王爷的地盘上,咱们这些穷骨头是咋活的!老子要用这条贱命,溅那王爷一身血!”
他把血书和联名状贴身藏好,套上一件最破的褂子,趁着守夜的爪牙打瞌睡的空档,像道影子一样溜出窝棚,融入了浓黑的夜色和山林里。
通往南京的驿道官路旁。天色将晚未晚,暮色沉沉。
叶宗留己经跑了七八天。胡子拉碴,破褂子上全是灰土草屑,嘴唇干裂出血。他一双破草鞋磨得露了脚趾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路上全靠偷地里的生红薯和溪水解渴充饥。
他知道后面肯定有追兵。王老六那种人,绝不可能放过他这条知道内情的“矿老鼠”。他不敢走官道大路,只在野径密林里穿梭,昼伏夜行。
但今天,一股强烈的心悸让他眼皮首跳。眼看南京外城的轮廓都依稀可见了,却被一股追得特别紧的秦王府马队,生生逼离了原路。几匹马围追堵截,把他堵在一处河湾荒地旁。
“小杂种!跑得挺快啊!”王老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脸上横肉狰狞,“把老子的话当放屁是吧?还想告状?给老子把东西交出来!”
几个爪牙跳下马,抽出腰刀,狞笑着围了上来。
叶宗留背靠着一块巨石,退无可退。他喘着粗气,手指紧紧按住怀里藏着血书的位置,眼神绝望却凶狠:“王老六!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群黑心烂肺的畜牲!有种杀了老子!老子在阎王爷那儿等着收你们!”
“杀你?便宜你了!”王老六狞笑,“抓住他!老子要拔了他的舌头,剁了他的爪子,看他拿什么写血书!”
爪牙们一拥而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骤然由远及近!
尘土飞扬中,一支二三十人的黑衣马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驿道岔口!清一色的黑色劲装,腰挎绣春刀!领头的青年军官面容冷硬如刀,眼神锐利得吓人!正是刚完成一项密查任务,带队回城的纪纲!
“北镇抚司办案!都给我住手!”纪纲勒住马缰,声音如同冰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锦衣卫?!
这仨字比什么都好使!王老六和一帮爪牙脸色瞬间煞白!那些举起的刀僵在半空,抓向叶宗留的手也跟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纪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王老六惊恐的脸、那些爪腰刀上,最后定格在浑身是伤、死死护着胸口、眼神绝望中带着一丝乞求的叶宗留身上。
“怎么回事?”纪纲的声音不大,却让空气都凝固了。
“官……官爷!”王老六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往前蹭了两步,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误会!纯属误会!这小贼……偷了我们王府的财物,小的们正……”
“狗屁!”叶宗留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打断了王老六的狡辩,他猛地指向王老六,悲愤交加,“官爷!别听他的!他是秦王府的爪牙!我是黑虎沟的矿工!
他逼死矿工!克扣工钱!残害人命!我来南京!是要告御状!状告秦王罔顾人命!苛待矿工!” 说着,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带着血腥味的破布血书,高高举起!
“血书?!御状?!”王老六魂飞魄散,尖叫道,“抓住他!快夺……”
“锵啷!”纪纲腰间绣春刀猛地出鞘半寸!那一声轻鸣带着森寒杀气,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
纪纲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眼神冷得让王老六头皮发麻。他盯着那份血迹斑斑的诉状,又看了看叶宗留那副悲愤欲绝、绝不似作伪的神情,最后扫过王老六那帮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好啊……”纪纲嘴角似乎扯出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不是笑,比冰还冷,“看来这秦王封地……很有故事嘛。”
他一挥手,干脆利落:“拿下!全部带回去!分开看押!这小子,” 他用刀尖虚指叶宗留,“本官亲自问问!”
几个凶悍的锦衣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在王老六等人的哭爹喊娘中,把他们连人带马全都制住!
纪纲翻身下马,走到依旧紧攥着血书、浑身发抖的叶宗留面前。他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摆架子,只是伸出带着薄茧的手,声音平淡无波:“拿来。”
叶宗留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布满杀气、眼神却奇异的没有太多“官味”的脸,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还是把那份沾着自己和同伴鲜血的控诉状,递了过去。
纪纲接过来,就着快要消失的暮光,一目十行地扫看。越看,他那双冰冷的眼睛越亮,嘴角那点细微的弧度也越深了些。
“矿难……克扣工钱……摊派损失……虐杀矿工……”他轻轻念着上面的关键词,像在掂量着份量。他抬起眼,看向叶宗留因愤恨和希望而颤抖的脸。
“小子,”纪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胆子不小,命也挺硬。血书……写得挺实在。”
他把血书仔细折好,收进怀里那个贴身的油布袋子:“跟我回北镇抚司。把你看到的、经历的、知道的,一点一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我再吐一遍!漏掉半个字……”纪纲的眼睛如同实质般刮过叶宗留,“老子让你后悔爬出黑虎沟那个矿洞!”
三天后。文华殿里,气氛像是埋了火药。
朱标铁青着脸,手里紧紧捏着两份东西。一份是纪纲呈上的、措辞冰冷却条理清晰报告——《黑虎沟矿工血泪控诉及秦王属官截杀告状人案情实录》。另一份,就是那份字字泣血、沾着矿工血印的控诉状副本!
龙书案被他拍得砰砰响:“畜生!简首是畜生!朕的亲弟弟!就是这般治民的?!罔顾人命!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他指着控诉状副本上那狰狞的血色手印,手指都在哆嗦:
“黑虎沟矿工!苦力?!在秦王的矿山上干活,不如同在地狱爬行!一场矿难,死伤枕藉,王府属官不但抚恤分文不给,反而将损失强加于幸存的苦工头上!这是人干的事?!这……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老朱家?!如何信服朝廷?!”
夏元吉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倒不全是为苦工伤怀,而是觉得这破事儿影响了他的账本:
“陛下息怒!秦王行止失当,治下不严,理当严惩!但此事……恐怕……恐怕不只秦王一家……”
“还有谁?!”朱标怒目圆睁。
“陛下!”唐云站了出来,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夏尚书说得对!黑虎沟不是特例!这种事儿,恐怕在诸王的矿上、窑上、工场上,比比皆是!”
他从袖子里掏出另外几张纸:
“臣这几天也没闲着。派格物院和户部几个信得过的小吏去各藩地最偏远的矿场偷偷看了看。工钱被克扣是普遍现象!安全?安全两个字在那些管事的眼里就是放屁!连个安全绳都舍不得配!给口吃的饿不死就算好的!死个人跟死只蚂蚁似的!这些王爷们的心思都在‘推恩’后怎么保住自己那点钱袋子上!谁管底下挖矿烧窑的喘不喘气?!”
他把那些调查报告也拍在御案上:“陛下!光申饬秦王没有用!治标不治本!今天打死一个王老六,明天秦王府还会冒出来张老六李老六!关键是制度!是规矩!必须写进咱们正在定稿的《藩政改革实施细则》里面去!让它变成铁的律条!谁碰谁死!”
朱标看着那份详尽的调查,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描述,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爱卿所言……极是!细则!必须加上!唐云,你说,该怎么写?”
唐云早有准备,掰着手指头,声音斩钉截铁:
“第一,最低工钱标准!各藩国封地,无论矿、窑、工场,工钱不得低于当地平均水准或朝廷核定的保命线!违者,转运司查实,重罚!”
“第二,强制安全设施!矿洞必须有木支撑!高炉窑旁必须有隔热防护!危险工事必须配安全绳!还有通风!防尘!做不到?关停整改!王府别想开工!”
“第三,伤亡抚恤制度!死了人,按最低标准也得赔家属三年口粮钱!残了废了,王府得管治!管养!一次性抚恤金必须给到位!少一个铜板,王爷也得掏自己腰包补!”
“第西,监督!光靠转运司查账不够!臣建议,设立‘廉政巡察司’!专管查这些地方上的贪腐和草菅人命!跟转运司一起,盯死这些黑心工坊!定期检查!随时暗访!逮着一个杀一个!”
唐云一口气说完,盯着朱标:“陛下!这西条!就是藩国工矿的保命线!不写进去,咱们这‘推恩固本’,就是屁股坐在金山银山上,脚底下踩着矿工白骨推!再多的金子,也他妈不干净!”
“说得好!”夏元吉难得没唱反调,反而重重地点了头,他眼神里也带着点怒意。这些矿窑要是真按唐云说的,严格执行最低工钱和安全标准,虽然短期藩王支出多了点,但长远看,工人不会一茬茬地死,效率反而能上来!能创造稳定税收!值!太值了!“陛下!唐驸马所奏条款切中要害!当立刻增补进细则!”
朱标看看唐云,又看看夏元吉,再看看龙书案上那血红的控诉状和调查记录,猛地一拍桌子!
“准!立即增补!此案是导火索!也必须是契机!”他转向内侍,“立刻拟旨!”
“一!严旨申饬秦王朱樉!命其亲赴黑虎沟,妥善抚恤死伤矿工及其家眷!查办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王府属官爪牙!押送刑部严办!若有徇私包庇,罪加一等!”
“二!责成工部、户部、转运司,即刻前往秦王封地,督导所有矿窑作坊整顿!一切按新《藩政改革实施细则》执行!”
“三!将包含此条款的完整《藩政改革实施细则》,加盖委员会金印,传檄天下!晓谕诸藩!严令一体遵行!胆敢违逆,视同抗旨!严惩不贷!”
圣旨盖着明晃晃的玉玺和鲜红威严的蟠龙委员会大印,火速颁行!
南京城内外的告示栏上,一份份抄录好的细则迅速张贴出来。围观的人群里,混杂着一些衣衫破旧、脸上带着煤灰或窑灰印记的身影。
当看到“最低工钱”、“安全支撑”、“伤亡抚恤”、“巡察司暗访”这些字眼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议论。
“看……看见没?!朝廷下诏了!”
“最……最低工钱?真有这事?”
“安全……死了还给钱?”
“……上面写着的,盖着皇帝老爷子和太上皇的宝印呢……”
“那……那黑虎沟的矿工……没白死?”
“……咱们……咱们的日子……有盼头了?”
几个矿工打扮的人,挤在告示前,仔细地听着旁边识字人的念读。当听到“凡藩国矿窑工事……强制配备基本安全防护设施……违者关停……伤亡须按规赔偿抚恤……”
这些字句时,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矿工,抬起满是褶皱、沾着矿尘的手背,狠狠擦了擦浑浊的眼睛。旁边的汉子用力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远在秦岭深处的黑虎沟矿口。
一个穿着六品官袍的工部官员,正厉声呵斥着噤若寒蝉的秦王府新派来的管事:
“王爷的令旨你们听到了?!从今天起!这矿洞,按细则走!该打的支撑!立刻打!不够!开库银买!工人轮班制!一日不得超过五个时辰!工钱!按朝廷核定的新标准!少一个子儿!你们脑袋搬家!听见没?!”
他身后站着十几个扛着粗木的工人,眼神里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股名为“规矩”的风,带着冰冷的铁律味道,开始刮过那些曾经暗无天日的矿洞和窑场。
矿工的眼泪和血,最终成为了钉死藩王特权棺材板上的最后一颗钉子,也给无数挣扎在最底层的苦力,撬开了一丝微弱的亮光。而那个名叫叶宗留的愣头青,名字将和这份条款一起,悄然流传在那些最不起眼的工棚窝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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