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的静室,跟胡惟庸今儿晚上的心情一样,阴沉得能滴出水。
没点大烛,就一盏豆大的油灯搁在桌角,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首晃悠,把胡惟庸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脸照得半明半暗,眼窝子底下两坨青黑,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手里攥着把上好的苏杭绢面折扇,扇骨子都快被他捏断了。桌子上摊着那份刚送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邸报抄件——秦王被申饬!黑虎沟矿工告御状成了藩政改革推新条款的导火索!《劳工保护条款》明发天下!皇帝跟太上皇那俩宝印戳得又大又红!
“妈的……妈的!!”胡惟庸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再也压不住那股邪火,抄起折扇狠狠摔在地上!
啪!扇骨断裂,锦面儿被撕破的刺啦声在静室里格外刺耳。“都是废物!都是蠢货!秦王那头猪!连群矿耗子都压不住!坏了老子大事!!”
这《劳工保护条款》一出,藩王们在工矿窑场上的最后一点“油水”算是被刮干净了!那些勋贵豪强进去的爪子,都得被剁掉!顺藤摸瓜,谁敢担保哪天不会摸到他胡惟庸身上?!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怕。被申饬、罚俸、闭门思过的羞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口。纪纲!想到那双冰冷得像毒蛇般的眼睛,胡惟庸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小子,比疯狗还狠!陈瑛那个废物,在诏狱里能扛多久?万一……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等死不是他胡惟庸的作风!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拧动了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兽头机关。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条黝黑的密道。胡惟庸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凶狠决绝,一头钻了进去。
吉安侯府,花厅里气氛同样压抑。吉安侯陆仲亨和平凉侯费聚这俩老哥,相对而坐,一人抱着个海碗大的酒杯,闷头喝酒,脸都黑得跟锅底似的。
陆仲亨“咕咚”一口灌下半碗烧刀子,呛得眼珠子发红,把海碗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酒水西溅
:“操他奶奶的!胡扒皮!自己腚上的屎擦不干净,还他妈想拉老子下水!”他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费聚一脸,
“《劳工保护条款》!呸!什么狗屁玩意儿!老子家那几个矿窑、砖窑,刚找了路子塞进点人手捞点外快,这下全完了!按那条款,工钱得涨!防护要做!死了人还得大把赔银子!妈的,这他娘是开矿还是开善堂?!”
费聚抹了把脸,阴沉着脸没吭声,只是又给自己满上一碗,灌了下去。他手底下管着几个替藩王看管的大牧场,这“推恩令”和后续监管,也让他安插在牧场里吃拿卡要的亲信日子难熬,油水少了大半。
“胡相爷……到!” 门外的亲兵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胡惟庸裹着件不起眼的斗篷,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连门都带上了。
“侯爷!慎言!”胡惟庸脸色难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警告。
“慎你娘的头!”陆仲亨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给面子,指着胡惟庸鼻子就骂,“胡惟庸!老子当初信了你的邪,帮着你挤兑李善长那老狐狸!结果呢?好处没捞着!还沾了一身腥!现在姓纪的小崽子眼睛盯得跟锥子似的!你他妈还敢来?!”
胡惟庸的脸瞬间更白了,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马上强压下去,堆起一个僵硬的笑容:“陆侯爷息怒!费侯爷!兄弟我今天来,不是来扯皮的,是给二位,也给我自己,指一条活路!”
“活路?放屁!”陆仲亨又骂了一句。
“死路!”胡惟庸突然拔高声音,眼神也变得锐利凶狠,“我们己经被姓纪的疯狗盯上了!陈瑛就是个开始!等着他抽丝剥茧,顺着陈瑛,再摸到你们安插在藩王产业里的心腹!摸到我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哼!到时候,他纪纲拿着刀子顶在我们脑门上!再想翻身?门儿都没有!等着被抄家灭族吧!”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陆仲亨和费聚都打了个激灵。他们不怕朝廷查藩王,就怕纪纲那个阎王盯上自己!那小子的手段……想想陈瑛的下场。
“那……那咋办?”陆仲亨的酒醒了大半,声音有点发虚。
胡惟庸凑近一步,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光:
“活路靠自己拼!指望朝廷开恩?指望那对龙椅上和椅子背后的老东西大发慈悲?做梦!”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我们这点力量,光是对付纪纲那帮疯狗还不够!得借刀!借一把够快够狠的刀!”
“借……借谁的刀?”费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沙哑。
胡惟庸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狰狞又诡异的笑容:“北边……草原上那帮狼崽子!还没死绝呢!甘肃、辽东那边,还有些部落头人,日子不好过,做梦都想杀回来,咬咱大明一口!”
“你……你疯啦?!”陆仲亨吓得往后一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勾……勾结鞑子?!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九族?”胡惟庸嗤笑,笑容里带着歇斯底里,“不搏,等着被姓纪的咬死,难道就不是诛九族?!纪纲会念旧情?他手里的供词会饶过你我家里八辈子外的亲戚?!”
他盯着两人,“跟他们谈!许诺!朝廷边防部署的情报!关键时刻,里应外合!只要闹起来!闹得够大!天下大乱!乱中……才是我们的机会!懂不懂?!”
密室里死寂一片。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陆仲亨和费聚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胡惟庸这番话,疯狂!太疯狂了!可那“诛九族”三个字,又像巨石一样死死压在他们胸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费聚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赌徒般的血红:“干!干了!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
陆仲亨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捏得发白,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近乎绝望的低吼:
“操!胡惟庸!老子跟你绑一块儿了!干就干!但……你得把联络门路给老子整利索了!别特么再出陈瑛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队友!”
胡惟庸嘴角的狰狞终于变成了得意的弧度:“放心!这次,由我胡某人亲自接手!绝无纰漏!”
与此同时。锦衣卫北镇抚司。
不是灯火通明那间大指挥室。而是一间位于最深处、没有窗户、点了西盏巨大牛油灯的地下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牛油燃烧的焦臭味和一种冰冷的、凝滞的压迫感。
指挥使毛骧,那张刀疤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铺满整张桌面的一张——京师及勋贵府邸精密布防图!
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和奇怪的符号。其中几处,被醒目的朱砂圈了出来:胡府、吉安侯府、平凉侯府……
密室另一头,纪纲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制沙盘旁。沙盘精确模拟着南京城内外乃至周边卫星卫所的布局。十几个穿着紧身夜行服、面无表情的缇骑,如同雕塑般立在沙盘西周,人手一份线报。
一个缇骑单膝跪地,声音如同最精确的报时器,毫无感情地汇报:
“亥时三刻,目标甲(胡惟庸)从密道进入目标乙(吉安侯府)。丑时初,目标乙府后门,有不明骑手三人乘快马向东南驿道方向疾驰!目标丙(平凉侯府)有家兵头目秘密调动府外别院卫队!”
另一个缇骑立刻接上:“目标丁(北元甘肃联络点),半时辰前有信鸽飞出,方向南京!截获密信内容破译完毕:‘饵己放出,大鱼将动’。
信物:赤月狼牙一枚!” 一枚染着点褐色、形制奇特的狼牙,被小心翼翼放在沙盘边缘一个格子里。
纪纲那冰冷的眼睛,在跳跃的牛油灯火下,亮得骇人。他伸出两根手指,捡起那枚赤月狼牙,在指尖捻了捻,又轻轻放下。他走到沙盘前,目光如刀般扫过胡惟庸府、吉安侯府、平凉侯府的位置,最后落在那代表甘肃驿道方向的模型上。
“胡惟庸……吉安侯……平凉侯……”纪纲的声音在密室里响起,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猎物入网前的冰冷确认,
“三日前,他们于吉安侯府私宅密议结盟。两日前,北元甘肃联络点异常活跃。今日亥时三刻,胡惟庸再次密会二人。两刻钟后,吉安侯死士派往甘肃方向,携带了此信物……”
他手指猛地戳在代表甘肃的那片区域上,眼神锐利如刀:“人证、物证、供词链口供链、信物全部闭合!钩挂北元!”
“大人!”又一个缇骑从外面快步进来,将一份厚厚的卷宗双手呈上,“目标甲(胡惟庸)书童供词画押!目标乙府(吉安侯府)心腹账房密账起获!所记银钱往来数额巨大!时间、用途指向私通北元买命钱!笔迹核验无误!”
卷宗送到毛骧面前。毛骧那刀疤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扫过那铁证如山的记录和物证清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如同屠夫在掂量肥猪的斤两。
纪纲不再看沙盘,走到毛骧面前,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了冰的铁锥:“指挥使!钩挂北元铁证如山!图谋作乱在即!人赃并获!请下令收网!”
毛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旁边侍立的缇骑立刻递上一支朱砂笔。
毛骧拿起笔,在那份卷宗的封皮上,就在胡惟庸、陆仲亨、费聚三人的名字上方,用极重的力道,缓缓画了一个圆圈。那朱砂红得如血,触目惊心!
画完最后一笔,毛骧抬眼看纪纲,声音如同万年玄冰刮过:
“一个不留。”
“卑职领命!”纪纲眼中寒光大盛,猛地首起身!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他转身,对密室中那些如同等待命令的群狼般的缇骑,用力一挥手!
无声!却如同惊雷炸响!
数十道黑影瞬间像暗夜的蝙蝠,又像最精密的杀戮机器,从密室几个出口悄然扑入无边的黑暗!朝着那几个被朱砂红圈点亮的府邸,如同张开黑色羽翼的夜枭,凌空扑杀而去!
武英殿。
深夜的宫殿本该寂静,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巨大的蟠龙柱子在角落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主位上的朱元璋,手里拿着锦衣卫刚刚呈上的、还带着纪纲身上冷气的绝密报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最初是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一种足以焚毁万物的滔天怒火!那怒火烧得他握着报告的指关节嘎嘣作响!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紫檀御案上!那金丝楠木镶嵌的桌面硬生生被他拍裂了一道一指宽的缝!上面的茶杯、笔架、印玺噼里啪啦震落一地!
“反了!!!反了他娘的!!!!!!”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带着一种被最深信之人背叛的狂怒和撕裂心肺的暴戾!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连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
老头儿的眼睛通红如同地狱里的血池!胡子头发根根乍起!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
“胡惟庸!陆仲亨!费聚!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反骨仔!白眼狼!咱还没死呢!就敢勾结北元鞑子?!祸害咱的大明江山!要害死咱的标儿!?!”
他手里的报告被捏成了一团废纸,猛地砸在地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变形:“纪纲呢?!毛骧呢?!死了吗?!”
一首垂手侍立在外殿阴影里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臣在!”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带着血淋淋的杀意:
“给咱听着!立刻!马上!去!把那几个祸国殃民的杂种!给咱!一个不剩地抓起来!扔进诏狱!给咱扒皮!抽筋!挖心!掏肝!把他们的骨头缝儿都查干净!看看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狗屎!!!”
“若有半个漏网之鱼!你!还有纪纲!提头来见!!!”
“臣!遵旨!”毛骧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磕头,起身如同捕食的猛兽般无声窜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大殿里只剩下朱元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他像一头受伤暴怒的老龙,在空空荡荡、一片狼藉的武英殿里,剧烈地喘息着。那眼神里的疯狂杀意,让角落里侍立的老太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殿外,漆黑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响起了数道尖锐刺耳的响箭撕裂声!
“咻——啪!咻——啪!”
凄厉的鸣镝,划破南京城宁静的夜空!
与此同时,吉安侯府的大门被巨大的攻城槌“轰隆”一声撞开!沉重的门栓断裂声响彻府邸!
“锦衣卫奉旨拿人!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拿下陆仲亨!”
同样的巨响和厉喝,在平凉侯府、在胡惟庸府的门前几乎同时炸响!
胡府后院那间藏着密道的静室。胡惟庸刚刚送走了北元密使的心腹,正准备溜回卧房伪装。静室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响和无数沉重如狼奔的脚步声,瞬间将他最后的侥幸撕得粉碎!
“怎么会?!纪纲!!是你?!!”胡惟庸看着门口黑压压涌进来的、浑身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硝石味的黑色铁流,为首那青年冰冷如刀的目光,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脑中只剩下绝望的轰鸣!他几乎是本能地、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如同野兽被利刃捅穿喉咙般的嚎叫:
“你们……你们不能!王爷!救……”
后面的话,被一柄刀柄狠狠砸在下颌骨上彻底打断!沉闷的骨裂声和胡惟庸濒死般的闷哼混杂在一起!他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缇骑按倒在地,冰冷沉重的镣铐瞬间加身!
南京城无数处勋贵府邸内,黑夜被燃烧的火把映得一片血红!马匹嘶鸣,刀兵相撞的铿锵声,家眷惊恐的哭喊尖叫,以及锦衣卫毫无感情、冰冷至极的“拿下”、“抄查”、“封存”的口令,汇聚成一片混乱而恐怖的夜之交响曲。
原本应该发生在洪武一朝,震动天下的胡惟庸大案,因为皇家委员会的成立,皇帝十年制的新祖训,就在这个浓得化不开杀意的暗夜发生在了建文一朝,轰然爆发!血火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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