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梓喜站在城东巷口,仰头望着"兰亭书院"褪色的木匾。
这处废弃十年的旧院原是前朝举子求学之地,青砖墙爬满常春藤,朱漆大门半掩着,露出院内几株老梅的枯枝。
她绕着围墙走了半圈,靴底碾碎满地松针——比旧祠堂宽敞三倍,正厅能容下百张书桌,后院还有片小竹林可作书斋。
"就这儿了。"她拍掉袖口沾的青苔,转头对魏子恒道,"去衙门递文书,就说云华书院要借这处旧宅。"
三日后,魏子恒攥着皱巴巴的批文冲进小院,额角渗着汗:"孙县令把文书压了,说'女子书院不合祖制,着令从缓'。"
冉梓喜正伏案校对《女诫注疏》,笔尖在"妇德"二字上重重一戳,墨点晕开像朵焦黑的花。
她垂眼盯着案头那本《云煌典章》——这是前日让魏子恒从县学书库抄来的,纸页还带着霉味。
"不合祖制?"她突然笑了,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前朝景平年间,陈郡谢氏女曾设'织锦书塾',收族中女童习字,《典章·礼志》卷十三有载。"她抬眼时眸色清亮。"
去把这段誊抄三份,一份贴在县衙门口,一份送孙夫人的佛堂,最后一份......"她顿了顿,将茶盏推给魏子恒,"泡软了,混在孙县令新写的《劝农疏》里。"
五日后,孙县令的官轿停在兰亭书院门口。
他掀帘时官服下摆扫过满地松针,白胡子抖了三抖:"冉姑娘,这文书......"他从袖中摸出盖着朱印的批文,指尖压着"准云华书院暂用兰亭旧院"几个字,"景平年的例,本县倒真没读过。"
冉梓喜接过批文,目光扫过他通红的耳尖——
昨日她特意让楚玉瑶带着几个女弟子在县衙外念《典章》,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连孙夫人的贴身丫鬟都挤在前排。
"谢孙大人成全。"她福了福身,袖中螺子黛在批文边缘轻点,添了朵极小的梅花,"往后书院开蒙课,定请大人来教《论语》——毕竟《典章》里的例,还得大人这样的老学究才说得明白。"
孙县令的脸涨成猪肝色,甩袖上轿时踢飞块碎砖,"咣当"撞在院墙上。
这边刚落定,那边文正盟的动静就传了过来。
赵守义在"松风楼"摆了三桌茶局,茶盏碰得叮当响:"女子读书?
成何体统!"他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溅在对面御史的官服上,"明日我便联合京城十二御史,参她个'扰乱纲常,妄议国政'!"
与此同时,城南的"春和楼"里,欧阳靖正踮脚往墙上贴诗抄。
她袖口沾着浆糊,身后跟着七八个提着食盒的妇人——卖花阿婆的竹篮里装着新摘的茉莉,布庄老板娘的食盒飘出桂花糕香。
"各位婶子看这诗。"她展开一张洒金笺,"这是楚玉瑶姑娘写的《咏絮》——'未若柳絮因风起,谁说女儿不如儿'。"
卖花阿婆眯眼凑近:"我家小孙女能背这个不?"
"能!"楚玉瑶从人堆里挤出来,发间的茉莉颤巍巍的,"书院开蒙课,先教《三字经》,再教作诗。
阿婆要是信得过,明日带小孙女来,我亲自教她认'人之初'。"
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穿青衫的后生,举着张皱巴巴的纸:"我是城西米铺的,我家娘子写了篇《持家策》,说'米粮要算,账目要清,读书的娘子才管得好家'——能贴这儿不?"
欧阳靖接过纸,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带着墨点,嘴角翘得老高:"贴!
就贴在最中间!"
第二日,云都城的城墙根、茶肆门脸、米铺柜台,全贴上了女子写的诗赋策论。
有绣娘写的《针黹记》,有厨娘写的《膳食谱》,最醒目的那张用朱砂写着:"女子读书,家宅更宁。"
赵守义的状纸还没递到京城,倒先收到儿子的信——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偷偷往书院递了名帖,说"要学策论,将来替阿爹写奏折"。
"反了!反了!"他摔了茶盏,瓷片划破手背都没知觉。
真正让他心慌的是三日后的游街。
楚玉瑶带着十西个女弟子,每人捧着本《诗经》,从城南走到城北。
她们的裙角沾着晨露,声音清亮如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走到十字街口时,楚玉瑶提高了声调,念的是冉梓喜昨夜刚写的《女子赋》:"古有班昭续汉史,今有闺秀执吴钩。
墨染素笺书日月,笔破重枷写春秋!"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有挑着菜担的妇人把筐往地上一放,拽着闺女往队伍里挤;
有卖糖葫芦的老汉把糖葫芦串往树杈上一挂,跟着念"笔破重枷写春秋";
连巡城的官兵都靠在街角,摸着下巴笑:"这词儿比我家那口子骂街顺溜多了。"
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白胡子画师,支起画架就画。
他笔下的少女们裙裾翻飞,发间的茉莉、鬓边的绒花、腕上的银镯,连鞋底沾的泥点都清清楚楚。
画完他举着笔喊:"这画我要挂在醉月楼!
题名叫'云都女子争学图'!"
叫好声里,张秀才挤到冉梓喜身边。
他的青衫下摆沾着泥,眼睛亮得像星子:"姑娘,书院要立稳,得有个由头证明教学成果。"他从怀里摸出张纸,"我琢磨着,办个'女子科举模拟考'如何?
经义、策问、诗赋,全按乡试规矩来。"
冉梓喜接过纸,见上面列着考试流程、阅卷规则,连回避制度都写得明明白白。
她抬头看他:"你昨夜没睡?"
"昨儿在书斋写了半宿。"张秀才挠头,"我那妹妹前年没了,要是能读书......"他喉结动了动,"姑娘要是信得过,我来当主考。"
第七日,兰亭书院的照壁前贴出黄榜:"云华书院首届女子科举模拟考,八月十五开考,不限出身,凡女子年满十二皆可报名。"
报名处的桌子刚摆好,就挤过来二十多个姑娘。
有裹着粗布裙的农家女,有戴着珍珠簪的官宦小姐,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攥着帕子问:"我能考不?
我年轻时跟先生读过《孟子》。"
放榜那日,书院正厅挤得水泄不通。
冉梓喜捏着朱笔,在"经义第一"栏写下"楚玉瑶","策问第一"栏写下"欧阳靖",最后在"诗赋第一"栏画了朵梅花——
那是卖花阿婆的小孙女写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孙女能背阿婆诗"。
发榜次日,城西的"万卷阁"派了管家来:"我家主子说,这前三名的策论,他要花五十两银子买去刻书。"城南的"松月楼"跟着递了帖子:"我家东家想请欧阳姑娘去管账,月钱二两。"
书院的门槛被踏平了,连孙县令的夫人都派了丫鬟来:"我家夫人说,想让二姑娘来读晚课。"
就在这时,柳长青的马车停在了巷口。
老学士下轿时扶着车辕,白胡子被风掀得乱颤。
他手里攥着张折成方胜的纸,见了冉梓喜就叹气:"朝廷为你这书院吵翻了天。
左都御史说'成何体统',礼部侍郎说'可试先行',连皇上都问了三回'那女先生可愿进宫'。"他把纸递给她,"这是今日早朝的邸报,你看看。"
冉梓喜展开纸,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写着各位大臣的奏疏。
有骂她"妖女惑众"的,有夸她"利国利民"的,最底下是皇上的朱批:"着礼部详议。"
"姑娘,"柳长青的声音低了些,"你若再往前一步......"
"柳大人,"冉梓喜打断他,指尖抚过案头的"云华书院"匾额——那是她亲自写的,墨色浓得像要滴下来,"前日有个小丫头跪在院门口,说她阿爹不让她读书,她就跪到阿爹松口。"她抬头时眼里有光,"既然有人愿跪,我便要站着,给她们搭座桥。"
她走到门口,望着檐角新挂的铜铃——那是楚玉瑶带着学生们凑钱买的,风一吹叮铃作响。"明日辰时,"她转身对魏子恒道,"把匾额挂起来。
我要亲手系红绸。"
深夜,冉梓喜坐在书案前修改书院章程。
烛火忽明忽暗,将"云华书院"西个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面猎猎的旗。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吹得竹帘哗啦作响。
她起身关窗,见院外的老梅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可枝桠间竟冒出了几个小红骨朵——要开了。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敲得人心头发烫。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云都城的各个角落,有姑娘在灯下抄《女子赋》,有阿婆在给小孙女梳读书的头,有书生在改《劝女学疏》。
而在皇宫的御书房里,皇上捏着柳长青递来的书院章程,指尖停在"女子可议政"那行字上,忽然笑了:"这女先生,倒比朕更会掀风浪。"
风越刮越大,吹得"云华书院"的匾额在梁上晃了晃。
冉梓喜摸着匾额上的字,轻声道:"明日,该让这风,吹遍云煌了。"
窗外狂风卷着残叶打在窗纸上,隐约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谁也没注意到,城南的醉月楼前,那幅"云都女子争学图"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掠过青瓦,掠过朱门,向云华书院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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