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铜漏滴到第七声时,李延年案头的薄竹纸抄本被翻得簌簌作响。
"这注解得大胆。"
年轻的侍讲周明远凑过来看,指尖点在"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非指性别,实指未学"那行字上。
"可引《说文》证'女'本为'妇人',又以《尔雅》辨'养'作'教养'解......竟无一处牵强。"
值房里另几个年轻翰林也围过来。
编修陈砚之推了推眼镜,突然笑出声:"前日赵大人还说女子无才是福,合着圣人原话倒成了'无学之辈难教养'?"
"噤声!"李延年慌忙抬头看门,见门关得严实才松口气。
他年近五旬,须发散乱如霜,此刻却像寻到宝贝的孩童,把抄本往怀里拢了拢,"这《新注》若能呈给张阁老......"
"呈什么呈!"
门"砰"地被踹开,赵守义带着两个随从冲进来,官服上的仙鹤纹被气得乱颤。
这位礼部右侍郎最恨新说,上个月刚在朝会上痛斥过"女子议政",此刻盯着众人手里的抄本,喉结滚了滚:"你们可知这是妖言?
说什么'女子可入仕','圣人训非分男女'——
若真依了,我大云煌的礼义廉耻往哪儿搁?"
周明远梗着脖子:"赵大人未读全文便下断语,岂非比妖言更误人?"
"放肆!"赵守义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青砖地上,"明日我便联合二十三位同僚上书,这等离经叛道之书必须禁!
作者......"他眯起眼,"定要揪出来治罪!"
值房里的温度骤降。
李延年悄悄把抄本塞进袖中,陈砚之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急鼓点——
他们都听出赵守义话里的威胁:
若继续支持《新注》,怕是连乌纱帽都保不住。
千里外的云州城,蝉鸣正噪。
冉梓喜跪在书房的竹席上,面前摊开半人高的典籍。
《礼记》翻到"内则"篇,《韩诗外传》折了第三十三页,连《春秋繁露》的边角都被翻得卷了毛边。
她捏着狼毫的手突然顿住,目光落在《白虎通义》"女者,如也"的注脚上——东汉经学家说"女,如男子之教而长养之",这不正是"女子可教"的铁证?
"先生。"欧阳靖端着药盏进来,见满地狼藉,嘴角抽了抽,"孙夫子明日要开'经典正解'讲席,您连药都凉了三次......"
"凉了好。"冉梓喜把《白虎通义》往旁一推,提笔在宣纸上唰唰写:
"他要讲'女子当守内',我便用《汉书·列女传》里的班昭堵他的嘴——班大家能写《女诫》,为何不能议朝政?"
欧阳靖看着她笔下"班昭为兄续《汉书》,明帝屡召入宫讲经"的批注,突然笑出声:"先生这是要把圣人的话,原封不动砸回他们脸上。"
"不是砸。"冉梓喜放下笔,指腹蹭过纸页上斑驳的墨痕,"是让天下人看看,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女子无才',不过是后世腐儒私塞的私货。"
次日辰时三刻,云州书院的讲经堂挤得水泄不通。
孙夫子站在三尺高的木台上,灰布儒生长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
他身后挂着"克己复礼"的横幅,两侧坐着七位银须飘拂的老儒——都是云州文坛有名的"守正先生"。
"今日讲《论语·阳货》。"孙夫子拍了下惊堂木,目光扫过台下,最后停在冉梓喜身上,"有人妄言'女子与小人'非指性别,是辱圣!
是乱纲!"
台下响起嘘声。
几个女弟子攥着《新注》抄本,眼睛亮得像星子;年轻秀才们交头接耳,张秀才甚至把纸团揉成一团——那是他昨夜帮着抄的《新注》。
冉梓喜坐在第一排,素色襦裙上别着朵小白花。
她等孙夫子话音落尽,才施施然站起来,袖中露出半卷泛黄的《韩诗外传》:"孙夫子说我辱圣,可《韩诗外传》有载:'小人者,无德而禄,无功而爵。
'请问,这'小人'是按性别分,还是按德行分?"
孙夫子的胡子抖了抖:"圣人原话......"
"圣人原话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冉梓喜翻开《礼记·曲礼》,声音清亮如钟,"《礼记》中'女子'多指宫闱女官,'小人'则是未受教化的庶民。
合起来不过是说'未学之人难教养'——这与'有教无类'的圣训,可矛盾?"
台下突然静了。
老儒们互相使眼色,张秀才猛地拍桌:"好!
原来我们都被腐儒骗了!"
孙夫子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抓起案上的《论语》要砸,却见冉梓喜又举起一本《白虎通义》:"东汉班固注'女者,如也',是说女子应如男子般受教成长。
请问孙夫子,这'如'字,可是'不如'的'如'?"
"你......你这是断章取义!"孙夫子额头青筋首跳,抓起茶盏灌了一口,却被烫得首咳嗽。
"断章取义的,怕是那些只敢引'女子无才',却不敢提'有教无类'的人。"冉梓喜的声音更轻了,却像根细针,"孙夫子可知,您奉为圭臬的《女戒》,原是班昭劝诫自家女儿的私书?
何时成了天下女子的枷锁?"
满座哗然。
几个老儒悄悄翻起随身带的《女戒》,越看越心虚——班昭原文里分明写着"女有西行,德、言、容、功",何时变成"女子不可读书"?
孙夫子突然踉跄着扶住桌角。
他望着台下亮晶晶的眼睛,听着此起彼伏的"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喉间像塞了团棉花。
最后他狠狠一甩袖子,玄色大氅扫落案上的茶盏,瓷片飞溅中吼道:"此事未完!"
讲经堂的门"砰"地关上时,冉梓喜摸出袖中温热的信笺。
那是今早门房送来的,京都翰林院的火漆印还带着墨香。
她展开看了两行,嘴角微扬——李延年在信里说:"张阁老读《新注》至三更,特请先生入京,共论'女子治学'。"
蝉鸣透过窗棂钻进来,裹着夏日的燥热。
冉梓喜望着廊下晒得蔫头耷脑的茉莉,把信笺重新折好。
她知道,京城的风,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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