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鸣玉轩前的银杏叶上挂着露珠，冉梓喜踩着青砖往讲堂走，袖口沾了点湿意。
今日是每月三、六、九的固定讲席，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要动《论语》这块硬骨头，得赶在保守派反应过来前先占了先机。
讲堂里己经坐了小半，女弟子们挤在前排，几个常来旁听的年轻秀才缩在角落。
冉梓喜掀帘进去时，欧阳靖正踮脚擦黑板，见她进来，耳尖一红："先生，我把《学而》篇的重点划好了。"
"今日不讲《学而》。"冉梓喜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指尖叩了叩案头的《论语集注》，"讲《阳货》。"
台下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阳货》里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文人堵女子嘴的铁律。
去年冬月，有个绣娘在茶摊念了句"女子何须难养"，被老学究追着骂了三条街。
冉梓喜翻开书，指节抵在泛黄的纸页上："诸位且看，此句历来被解为'女子与小人难教化'，可《说文解字》释'女'为'妇人也'，'子'为'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合起来原是泛指未受教化之人。
《尔雅》《广雅》亦有注，'女子'在先秦语境中，多与'匹夫''黔首'同列，指的是无爵禄、无学养的群体。"
她话音未落，后排传来冷笑："冉先生好本事，圣人的话也能翻着花样解？"说话的是王举人侄子，总爱穿件半旧青衫显示守礼。
冉梓喜扫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礼记·王制》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代皆为愚民之术，可汉儒郑玄注'由，用也；知，晓也'，实是说'引导百姓遵道而行，不必强求尽知其理'。
经典若只按字面读，《诗经》里'关关雎鸠'岂不成了教人学鸟叫？"
满堂寂静。
欧阳靖突然站了起来，袖口攥得发皱："先生，若孔子今日复生，见我等女子能识字、能辩经、能算田亩，他还会说'难养'吗？"
这一问像块热炭丢进冰窖。
女弟子们眼睛亮起来，几个年轻秀才交头接耳，王举人侄子"啪"地拍桌："放肆！
圣人之言岂容你揣度？"
"有何放肆？"冉梓喜撑着案几站起身，裙角扫过满地晨光，"圣人周游列国，见百工、问农桑、教三千弟子，若他见今日女子能行医救人、能著书立说，难道会闭着眼说'难养'？"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些。
"诸位可记得，孔夫人亓官氏协理家务、教养孔鲤，若没有她，圣人如何能专心著述？"
讲堂外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孙夫子扶着门框进来，白胡子抖得像风中芦苇："冉姑娘好手段！
曲解圣训、蛊惑后学，你当这是菜市场说相声？"
冉梓喜欠了欠身："夫子可知，《论语》传至今日，历经秦火、汉注、唐疏，早非原貌？
西汉《鲁论语》比今本多三篇，东汉郑玄合校时删了'子见南子'章——圣人的话尚在变，注解为何不能变？"
孙夫子气得首喘，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尖："你这是要动摇根本！"
"根本若在'有教无类'，便不会动摇。"
冉梓喜退后半步，从袖中摸出卷竹简，"这是学生整理的《论语新注·女子篇》，引了《白虎通义》《颜氏家训》十二处注脚，夫子若有疑，不妨逐条驳我。"
"好个逐条驳你！"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
张秀才挤开王举人侄子站起来，衣襟沾了茶渍也顾不得，"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不分男女，那圣人的'难养'，难不成是说尧舜也难养？"
他涨红了脸，"在下前日去醉仙楼，听茶客说冉先生的《仕途不分性别论》，才明白原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是那些怕女子分走名声的酸儒编出来的！"
场下突然爆发出掌声。
几个女弟子抹着眼睛笑，年轻秀才们拍桌子叫好，连扫院子的老仆都扒着窗户探头。
孙夫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被书童扶着踉跄出去，临了甩下句："等着瞧！"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松开。
她要的就是这股子乱——乱了，才有人重新看；看了，才有人信。
"欧阳靖。"她喊住要追出去的女弟子，从案头抽出一叠稿纸，"带几个手快的，连夜抄《新注》。
用薄竹纸，裁成巴掌大，塞进书坊的《女戒》里，夹在茶商的货担里，送到京城、南州的女子私塾去。"
欧阳靖接过稿纸，指尖发颤："先生，这要是被查到......"
"查到才好。"冉梓喜望着窗外渐起的风，嘴角微扬，"他们越骂，读的人越多；读的人越多，想改的人就越多。"
是夜，鸣玉轩的灯烛亮到三更。
欧阳靖带着八个女弟子伏在案前抄书，墨香混着桂花香飘出窗棂。
冉梓喜站在廊下，望着天上半轮新月，摸了摸怀里的另一叠稿——
那是给礼部侍郎的《女子科举试行条陈》，等《新注》的火烧到京城，正好送上去。
千里之外的京城，翰林院值房。
老学士李延年揉着酸肩翻书，案头突然多了本薄竹纸抄本。
他随意翻了两页，手指猛地顿住。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非指性别，实指未学"一行上，他喃喃道："能引《说文》《尔雅》破此句，此人......恐非池中物。"
窗外更鼓响了，李延年将抄本收进袖中。
明日早朝，该拿给同值的张阁老看看了——这《新注》，怕是要掀翻整个文坛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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