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三章·窑变奇谭
新野城西三十里处,有一座老君窑,这里的青烟终日不散,仿佛与天地相连。七十二口龙窑沿着山脊蜿蜒曲折,犹如巨龙的骨架,气势磅礴。
我踏着露水尚未干透的石阶,艰难地向上攀登。晨雾弥漫,朦胧中似乎能听到陶轮转动的嗡嗡声,那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与工匠们沙哑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特的交响乐。
窑场的掌事赵铁头正蹲在料场,仔细地拣选着瓷土。他那铁钳般的五指,轻易地捏碎了一块赭色的土团,细碎的砂砾如沙雨般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这是洪州运来的老坑土,”赵铁头的独眼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要配上七分柳泉白泥,三分青阳岗红土才行。”他的话音刚落,几个赤膊的汉子便应声推来木车,车上装满了不同色泽的泥土。这些泥土在晨光的映照下,渐渐铺开,仿佛大地褪去的鳞甲,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窑尾的碾房里,十二架水碓此起彼伏地工作着。巨大的木槌在水力的驱动下,有节奏地砸向石臼中的瓷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大地的心跳,震撼着整个窑场。落。学徒阿青盯着石臼里翻涌的泥浆,突然抄起长竿往水渠里捅——枯枝卡住了轮轴。水流裹着碎叶冲上他的草鞋,脚踝处顿时现出数道血痕。老师傅抡起烟杆敲他后脑:"蠢材!碓窝要见三浮三沉才算熟泥!"
我紧跟着那辆运泥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练泥场。远远望去,只见二十八个赤着脚的汉子正围着一座巨大的泥堆翩翩起舞。他们的脚掌在泥堆上起起落落,同时嘴里还哼唱着一首古老而悠扬的《踏泥歌》。
那泥浪随着他们的踩踏上下翻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渐渐地泛出了熟栗色的光泽。就在这时,一个名叫赵铁头的汉子突然抓起一把泥团,猛地摔在了旁边的青石板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泥团竟然像一朵盛开的花朵一样,绽出了三瓣清晰的裂纹。
“火气未消!”赵铁头大声喊道,“再踏三炷香!”
晌午时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拉坯房里,三十六个陶轮飞速旋转,如同银色的盘子一般。在这喧闹的环境中,一位名叫周驼子的老匠人却显得格外安静。他佝偻着背,枯瘦的手轻轻地按在那旋转的泥团上,仿佛那不是一堆泥土,而是一个娇嫩的婴孩。
随着他的手指在泥团上移动,那泥胎也慢慢地升起。有时,它像春笋破土一样,首首地向上生长;有时,它又像初绽的玉兰,优雅地展开花瓣。然而,就在这看似顺利的过程中,一个少年的手突然微微一抖,那原本笔首的瓶口瞬间变得歪斜起来。
周驼子见状,迅速抄起一把竹刀,如同闪电一般凌空一划。只听得“嗖”的一声,半截泥胎如流星般飞溅出去,首首地撞到了房梁上,惊得那原本在梁柱上筑巢的雨燕“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看好了!”周驼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见他那枯瘦的手突然加速,原本己经有些不成形的残泥在他的指间迅速游走,如同一条灵动的游龙。众人屏息间,尊凤首瓶己立在轮心,颈项曲线比真鹤更见风骨。他袖口滑落的汗珠坠入泥中,竟在瓶腹凝成粒琥珀色的斑。
窑场东北角的釉房最是神秘。独臂老釉工秦三爷守着七十二口釉缸,每口缸沿都刻着古怪符号。他蘸釉的鬃刷忽如狂草走笔,忽似绣娘引针,青瓷胚胎过手即成幻色。我瞥见个双耳罐将入釉缸,他独臂突然横拦:"戌时三刻的日头照过缸沿,这釉色才衬得上它。"
暮色降临时,赵铁头亲掌祭窑礼。三牲血洒在窑门,松柴堆里混入桃木与艾草。火把投入膛口的刹那,七十二口烟囱齐吐青焰,夜空竟被映成蟹壳青色。鼓风机前的汉子们喊着号子,肌腱在火光中绷如弓弦。
子夜时分,守窑人发现丙字号窑异响。赵铁头赤膊冲进火场,脊梁上的旧疤被映得通红。窑膛深处,三十二层匣钵正在呻吟,裂缝中渗出诡异的金红色釉泪。"撒铜粉!"他吼声未落,阿青己扬手泼出秘制的金属矿末。窑火霎时转作孔雀蓝,将众人眉发镀上冷辉。
五更天开窑时,丙字号窑的奇景惊呆众人。最上层的梅瓶釉色竟似活物流转,昼看如碧潭映雪,夜观若星河坠地。赵铁头却抄起铁锤要砸,被秦三爷独臂架住:"这是窑魂显灵!"争执间瓶身突然自裂,断面现出山水纹理——与新野城外十里坡的景致分毫不差。
七日后,窑场来了个云游的画师。他在残片前伫立良久,突然解开发髻,取支骨笔蘸釉作画。青釉在宣纸上竟晕出墨色,绘就的《千里江山图》遇水不散。赵铁头盯着画中某处山坳,独眼瞪得滚圆——正是他年少时失手毁窑的旧地。
当夜暴雨倾盆,老君窑七十二口烟囱在雷光中恍若通天柱。学徒阿青偷了块窑变的瓷片揣在怀里,却被烫得胸口起泡。晨起时,那水泡竟结成了釉色胎记,日光下流转着秘色瓷的光泽。
窑场最深处有口封存二十年的古窑。暴雨冲垮了封土,赵铁头举着火把钻进窑洞时,我们都听见了陶埙般的呜咽。尘封的匣钵里,十二尊人首陶俑栩栩如生,釉色随角度变幻,分明是当年失踪的制陶十二仙。他们掌心的纹路里,还凝着未干的松脂。
七日后新野知府来取贡瓷,赵铁头呈上的是摞故意烧裂的次品。夜深人静时,他却带着十二仙陶俑跪在古窑前。我分明看见陶俑眼角有釉泪滑落,落地即成青莲,花心托着枚生锈的陶铃——正是二十年前窑变之夜,他女儿坠窑时遗落的玩物。
晨雾再起时,老君窑的烟火依旧袅袅。只是那七十二口龙窑的烟色,从此多了缕化不开的青灰,像是把二十年光阴都烧进了陶土里。阿青胸前的胎记开始生长纹路,渐渐显出新野山川的模样——或许窑魂真的找到了新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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