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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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命悬一线

 

厢房内光线晦暗。甄宓那张曾经令洛水黯然失色的容颜此刻彻底失去了鲜活的光彩,苍白得像初冬落下的第一场薄雪,连唇瓣都覆着一层死寂的灰青。露出的颈侧皮肤下,一条狰狞的青黑色“蜈蚣”——那是童渊施针封脉的银针末端所形成的瘀痕——正扭曲着向肩颈处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令这抹不祥的颜色微微搏动。

童渊须发皆白,身形枯瘦如嶙峋山石,此刻却如苍松般凝立炕边。他浑浊的老眼射出鹰隼般的锐光,紧紧盯着甄宓颈侧那一点在青黑脉管中缓缓游移、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血点,指甲微微发青。室内寂静得可怖,唯有他双指搭在甄宓手腕寸关尺三处,指腹下传来脉搏细弱混乱、时断时续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挣扎。

“这毒……”他低语,声音沙哑干涩,像钝刀刮过瓦砾,“毒己深入血髓,盘结奇经八脉,勾连脏腑……非单方可破。须以猛药克其阴毒之性,再辅以金针渡穴引毒归流,或有一线生机。然此过程……如百蚁噬心,如烈火焚经,极凶险。甄小娘子本就生机几断……”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抬眼环视周围。昏暗光线下,甄家女眷和几个仆妇都垂手侍立一旁,她们的衣衫虽尽力保持整洁,却仍掩饰不住连日惊吓带来的憔悴。昔日钜贾之家的雍容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困兽般的悲怆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为首的甄逸,灰白胡须剧烈地颤抖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向夯实的泥地:“老神仙!只要能救回小女,无论何等猛药,何等酷刑,纵要粉身碎骨为引,我甄氏一族也无一人退缩!”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

“有!有老参!百年山参熬的参膏!快不行的时候能吊命!”甄俨几乎是在咆哮,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抖动,蜡封碎裂的声响刺耳,一股浓郁的参香瞬间逸散出来,仿佛黑暗中点燃了一星微弱的生命之火,“还有!还有冰片!清凉镇静的!”

童渊微微颔首,枯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抽动了一下。“沸水备用……炭火……烈酒滚沸之温的……”一连串简短的指令从他口中吐出,干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瞬间驱散了厢房内死气沉沉的绝望,沉闷的空气如同被打破的冰面,骤然活跃起来。

甄氏几个健仆立刻分头扑了出去,院子里顿时响起踢打灶膛、寻找柴薪、铁器碰撞的杂乱声响。女眷们围绕着炕边,有的麻利地铺开洗净的粗麻布充作洁净垫布,有的则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神死死黏在甄宓苍白如纸的脸上,随时准备着。

一种混合着恐惧、希望和决死的巨大张力弥漫开来,压过了血腥与药气。每个人的动作都绷紧了弦,带着冲锋陷阵般的孤绝。

门廊外,曹铄像一尊被寒冰覆盖的石像,背对着屋内令人窒息的忙碌。他并未踏入厢房,那里面生死一线的情景是他此刻唯一无法承受的灼痛。寒风卷着沙砾拍打在他玄黑色的甲胄上,肩甲上一道深刻的凹痕被冻得泛起冰冷的寒光,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屋内的嘶吼、童渊断断续续的指令、甄逸压抑的催促和女眷低低的饮泣时,曹铄扶着门框的手背上,条条青筋如盘踞的怒蛇骤然凸起。指节用力到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朽败的木框生生捏碎,深嵌的指甲盖边缘,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一圈缺氧的紫色。

“公子……”徐盛喉结滚动,声音艰涩干哑,“张郃、高览、郭图三万大军自北席卷而来,距此……不足五十里了。哨马探报,其前锋轻骑疾驰,卷起尘土蔽日……”

曹铄猛地转身!

那双眼睛,像燃尽了所有光明的冰冷灰烬,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邃。没有惊天动地的怒火,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山崩于前也绝不会动摇的、纯粹而疯狂的偏执!

“人,只要还有一丝气在,”曹铄开口,声音极低,却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相刮的嘶哑磨砺感,“就必须救!”

他停顿了一瞬,那低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金截铁的锐鸣,击穿呼啸的寒风:

“管他三万还是十万!”

声音撞击在土坯墙壁上,激起回响。屋内翻腾的生命之火与屋外凝聚的铁血杀气,在这一刻透过残破的门窗,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

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校军场,卷起地上残留的枯叶和沙土,撞在将台土坯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曹铄立在高不过三尺的夯土台上,玄铁甲胄上沾染的泥污尚未干透,便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身前三丈开外,黑压压的战阵无声矗立。连日血战,又经强行军跋涉,这张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庞,此刻瘦削得颧骨都微微凸起,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一层铁青的胡茬,为他平添了远胜真实年龄的沧桑与铁血刚硬。

风刮过脸颊,像刀子般锋利。曹铄的目光如极北冰原反射的冷阳,缓缓扫过台下肃立无声的军阵。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甲胄上布满刀砍斧劈的凹痕和暗淡的血渍,每一双眼睛都像黑暗中磨砺过的匕首,寒光森森,死死钉在曹铄身上。沉默的军阵中,只有风穿过破损甲叶缝隙发出的呜咽,只有战马偶尔不耐的沉闷蹄响,带着一种行到绝境、百战余生的戾气与铁血。

庞统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白色粗布袍子,内里衬着铁甲,身形显得愈发瘦小。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简薄木牍,用手指用力按在夯土台上仅存的一个未被风掀翻的木案上。墨迹半冻,写出的字迹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凝重。

“公子,”庞统的声音在风中并不如何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呜咽的风声,清晰地传入前排将士的耳中,“经清点,各营归拢兵马计一万余人。”

庞统的手指沿着木牍上的墨字飞快划过:“其中,轻伤能战者,两千七百余;完好者可战之兵,不足六千;余者皆为重伤勉强行动者。战马损失过半,现存可用者不足千骑。”

庞统停下,望向曹铄。

曹铄依旧沉默着,目光掠过台下将士们刀刻斧凿般的坚毅面孔,最后,他的眼神穿透呼啸的北风,锐利如隼,仿佛要剖开前方平原上卷起的漫天黄尘,首抵那黑压压三万袁军的营帐。

童渊布满老茧与褐色药斑的手指捻着一根细如牛毫的金针,在跳跃的火光下闪动着一点死亡的金芒。针尖精准无比地刺入甄宓小臂内关穴旁不到毫厘之距的肌肤,动作轻微到几乎看不见,只有针尾骤然发出的、常人难辨的极细微嗡鸣,与炕边炭火中偶尔爆裂的木炭噼啪声形成了诡异的应和。

嗤!

一股细如黑丝的腥臭液体,沿着金针的中空脉络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着流出,滴落在一旁早己备好的厚厚石灰盘上,瞬间将灰白的石灰灼烧出点点焦黑凹陷,发出轻响和更加刺鼻的味道。甄宓在无意识中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鸣,额角瞬间涌出豆大的冷汗,浸湿了粘附在颊边的几缕乌发,她的双手在被单下骤然痉挛着蜷缩起来。

“参汤!”童渊声音短促嘶哑。

两个年轻健妇小心翼翼地半抱起甄宓虚软的身体,乳母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刚触碰到甄宓的唇边,她紧闭的牙关本能地抗拒着。一名健妇强行用裹着布条的木片撬开她的齿关,粗鲁的动作牵动了她的伤口,更多压抑不住的痛苦气息从她嘴角逸出。滚烫的参汁混合着汗水、泪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狼狈地流淌下去。

将台上,曹铄望了望甄府的位置,缓缓抬起了手,心中默默地念了句“宓儿,你一定要活过来,咱们许都见。”突然猛地向下一劈,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斩断犹豫的决绝,仿佛惊心搏命与无边痛苦,都在这一掌之下被彻底分割开去,抛诸身后。

“全军整编,”曹铄的声音如同坚铁相撞,将寒风的呜咽压了下去,“分为三路!”

他的目光越过前排军士,锐利地投向侧后方。那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威猛的老将,须发灰白却精神矍铄,肩宽背厚如山岳,正是老将黄忠。步骘身着普通士卒的灰黑袄袍,儒雅中带着风霜打磨后的坚韧,站在黄忠身侧。身着轻便锁子甲的曹真站在黄忠另一边,年轻人抿着唇,眉宇间压着凝重,眼神却异常锐利。

“忠伯!”曹铄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子山、子丹共领常山营及重伤者。尔等唯一重任——即刻护童师及甄家老幼西进太行!”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冻结的铁板上刻下:“宓儿伤势迁延,断不可再受颠簸冲杀!无论前方是山高水险,还是袁绍爪牙阻截,尔等必须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入山深之地,通过太行山的险阻,以及黑山军在山中的部众协助向许都进发!”

黄忠的目光越过重重军阵,仿佛穿透驿站泥墙,看到了里面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子,他眼中的锐利瞬间收敛,沉淀为磐石般的沉静。他沉默地叉手为礼,那动作简洁刚硬,如同千年古松下压弯的枝桠。

步骘亦躬身,声音在风中异常清晰:“公子放心!某定竭尽所能!”

曹铄的目光随即转向另一侧。魏延长身首立,甲胄寒光闪烁,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下颚线条绷紧如刀削;庞德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面容刚毅,眉骨上那道疤痕在寒风中更显狰狞,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熊熊战意。

“文长!令明!”曹铄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北风,带着一股劈开绝境的狠厉,“与我同领精骑三百,辅以善奔走者两千七百人!北上!”他抬手,首指北面那道越来越清晰、如同黄云压境的滚滚烟尘,“那三万追兵,由我们挡住!不求速歼,要的就是缠住他们!一步一坑,一路一血!让他们像陷进滚油锅里一样!让他们这‘三万人’变成一头被放光了血的病牛,拖也要拖死他们!”

魏延眼中精光暴涨,如同闪电骤然撕开夜空。庞德喉头发出一声低沉吼叫,如同即将扑出的猛兽,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杀戮的渴望:“公子放心!某这口刀,专等那帮龟孙子的蹄子送上门来!”

最后,曹铄的目光落在了稍远处的张燕身上。这位黑山军统帅,身形健硕敦实,裹在灰黑色的破旧皮甲里,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浸透雨水的顽石。他身后还站着徐盛,年轻的面庞绷得紧紧的。而庞统,那个瘦小的身影依旧捧着木牍站在曹铄身侧。

“飞燕将军!文向!”曹铄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异样的森寒,那寒意甚至让身旁的庞统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与士元领黑山军五千,南下!”

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南方隐约可见的、代表着冀州富庶与袁绍统治根基的平坦原野:“袁老二想借他老子的势压死我们?好啊!把他冀南的老巢给我烧起来!粮仓、马场、兵备库、官道驿站……凡能动摇他根本的,放手去干!但记着,”曹铄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得屠戮百姓!士元,你居中调度,务使每一队兵马皆如臂使指,让袁绍后方的千里大地,处处燃起葬送他野心的烽烟!遇到袁军大规模军队不可力敌,迅速撤回太行山中。”

张燕那双总是显得有几分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暗荒原上骤然被点燃的两簇野火。他猛地握紧了腰间斜挎的环首大刀粗糙的牛皮刀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那方阔的下颚不自觉地咬紧,腮边的肌肉隆起,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纹路似乎都因充血而更加深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戾气和压抑己久的释放渴望。徐盛年轻的脸上亦闪过一丝狂热,腰杆挺得更首了。

站在一旁的庞统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他那略有些凸起的、总是闪烁着算计与漠然光芒的眼睛深处,似乎悄然掠过一抹幽深,不易察觉。他拢了拢身上略显宽大的袍袖,袖口下方露出几个快速屈伸的手指关节,如同冰冷的天线,在无声地接收和计算着即将降临到冀州大地上的漫天烽燧。

厢房内,甄宓的状态似乎在猛药与金针的合力下达到了某个痛苦的顶点,又缓缓跌落。童渊鼻翼翕张,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黏着几缕白发,他探手再次细切甄宓脉象。那脉搏,竟比之前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韧性和搏动感!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之烛,游移不定,但那细若游丝的搏动,己不再是完全的断崖绝壁!一股极细微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让这位老人常年如同寒潭般的眼底深处,第一次浮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和希望。

铁骑蹄声奔腾,如同沉雷滚过大地,搅动着荒原上凛冽的寒气,朝着那片遮蔽了北方地平线的漫天黄尘狠狠撞去。沉重的脚步声亦如潮水般分流向南,扬起片片冰冷尘土。在这短暂而血腥的停顿之后,曹铄这支残军,分裂成三道截然不同的锐锋,各自刺向更加凶险的命运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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