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从太行山千仞绝壁之上狂暴地卷下,带着万古寒冰的凛冽,狠狠刮过陡峭山道上行旅的面颊。山道狭窄处宽不过数尺,内侧是望不到顶的嶙峋灰黑巨岩,岩石上覆盖着经年不化的寒冰,在昏暗天光下泛着青惨惨的幽光;外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壑,涧底隐隐传来水流撞击巨石发出的沉闷轰鸣,如同巨兽在深渊中喘息。
黄忠当先而行,像一尊移动的铁塔,每一步踏出,沉重的战靴都深深陷入被冻硬的泥土混合着细碎石砾的山道,踏碎薄冰,发出刺耳的脆响。那双精光内敛的虎目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隐匿危险的拐角、每一块形貌怪异的巨石。他身后的甄府车驾被加固得异常结实,用数层厚毛毡仔细包裹,如同巨大的茧蛹,艰难地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上蠕动。拉车的马匹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西蹄用力刨抓着冻土,每一次牵引都显得无比吃力。几名甄家健仆死死顶着车轮后面,以防滑坠深渊。
步骘的身影隐在队伍中部,清癯的面容刻满风霜。眉头紧锁如川,迅速抹去图上凝结的白霜,指尖移向另一条线路标注的山坳——图上的名称是“风啸口”。“此道稍缓,然需绕行三十里,或遇狼群熊窝。”他低声自语,语速快而清晰。周围几个负责探路的什长围拢上来,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重重哼了一声:“狗日的鹰愁峡!老子早年走过一次,冻得差点去见阎王!底下那冰窟窿,掉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就算过了峡口,上面那些鬼冰溜子,响个雷都能震下一大片,跟老天爷撒的刀子片似的!”
另一个稍显年轻些的探马什长搓了冻得通红的手,跺着脚:“风啸口……老子宁肯绕路多钻一天山沟子,也不想在鹰愁峡给冻成冰棍!三十里算个逑!总比让老神仙和车里那位贵人去闯鬼门关强!”
步骘的目光在简略的图上鹰愁峡那狰狞的标志与身边老兵们吐出的白雾中凝结的沉重之间反复移动。身后,被厚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过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每一次都像在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那马车,承载着队伍不能舍弃的支柱和希望。
寒风更加肆虐地撕扯着,似乎要将步骘手中那片薄薄的命运也扯成碎片。他的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皮纸上几乎失去知觉,目光死死钉在两条充满死亡陷阱的路径名字上。
“走……风啸口!”步骘猛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气的决断。不是选择希望,而是在两种绝望中,挑出一个能稍微喘气的死亡间隙。
与此同时,队伍后方,断后的曹真全身裹在一件厚实的玄色皮氅里,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来时的山道与远处莽莽群山相接的灰暗天际。他的马鞍旁挂着一卷浸透了蜡以防潮湿的地图。
……
北方平原。魏延勒马驻于一道冻结得瓷实如铁的冰河河床边缘。他头盔下的双眸冷静得如同淬过火的琉璃镜片,冰冷地映照着身后这片骤然喧嚣起来的“死亡迷宫”。
数千名被临时抽调的辅兵和部分战兵如同疯狂的蚁群,正按照事先精心标注的点位,在这片宽阔的荒原上玩命挖掘、破坏、设陷。
呲啦!粗壮的缆绳被强行绷紧,深深陷入泥土,拖曳着一架临时拆卸下来的巨大辎重车车辕。几十个壮硕兵士喊着号子同时发力,肩扛手拉,在风中的手臂和脖颈瞬间涨得通红,青筋暴突如蚯蚓盘结,牙关紧咬得腮帮鼓起。沉重的车辕被强行拖入一个事先挖好的浅坑边缘。轰隆一声闷响,沉重的辕木砸塌了浅坑边缘的泥土,形成一道足以绊折马腿的凹陷浅壕。
更远处靠近官道的位置,一群士兵正合力拖拽着伐倒的巨大枯树。那些需要两人合抱的树干被刀斧草草砍削掉枝桠,如同上古巨兽的枯骨,被粗野地拖到通衢路口正中,再辅以搜集来的破车断辕、泥块,层层堆垒,构成一处混乱不堪、无法纵马快速通行的巨大路障。风吹过这些嶙峋的障碍物,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埋下去!”庞德雷鸣般的怒吼在一片预备设伏的灌木丛后炸响。他魁伟的身躯亲自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锹,铲起旁边特意从远处沼泽地运来、此刻冻得只比坚冰稍软一点的粘稠黑色淤泥。这些散发着恶臭的泥块被疯狂地填入早己被探马标记好的位置。淤泥被砸实、夯平,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撒上一层薄薄的浮雪。从远处看,这块区域与其他被积雪覆盖的荒地并无二致。庞德抹了把被泥水汗水和冰凌冻在一起的大胡子,朝旁边手持强弓、负责警戒掩护的十几名精锐一挥手:“看着点!那些淤泥坑,专伺候他们的骑兵!给老子做漂亮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暴戾的愉悦,如同正在布置一场为敌人精心准备的葬礼。
魏延的目光掠过这热火朝天的死亡陷阱建造场,冷峻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寒的弧度。他微微抬头,远眺官道的尽头。那里,一面代表着袁军前锋斥候的三角皂旗在低伏的丘陵顶线上骤然出现,猎猎翻卷。
他猛地一勒马缰,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嘶鸣声划破冰冷空气,首刺九霄。
所有正在疯狂劳作的人都短暂停顿了一刹。魏延举起手臂,右手食中二指笔首向上,狠狠朝着袁军斥候旗出现的方位点去,随即猛地向下斩落!
“停!撤!”一个旅帅嘶声力竭地大吼,声音中充满了撤退的急促和猎杀开启的兴奋。
如同潮水骤然退却,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工地瞬间陷入奇异的死寂。尘土混杂着冰雾尚未完全落下,数千兵士如同训练有素的野兽,丢下工具,毫不迟疑地分成数股,迅速隐入预先选定的沟壑、河床、灌木丛之后。
只余下一座座冰冷的、狰狞的死亡陷阱静静地蹲伏在荒原上,如同刚刚诞生的、沉默而饥饿的恶兽,等待着猎物踏入它们张开的口腔。狂风吹过,卷起浮雪和泥尘,将这死寂的杀机悄然掩藏又隐隐显露。
……
南线。
冀州腹地。“点火!”张燕那粗嘎如同破锣的嗓子在混乱嘈杂的火场边再次炸响。他那张沾满草灰烟熏的黑黢黢脸上,筋肉虬结,因狂热充血而发亮,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淌满了狰狞的快意。他正骑在一匹抢来的、高大健硕的栗色战马上,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烟硝和血腥气息。手中那柄雪亮的环首大刀斜指前方——那是离村庄仅两箭之地的一个巨大围堡。
围堡土墙巍巍,垛口后影影绰绰有持着长矛的身影紧张晃动。堡门前巨大的木栅栏紧紧闭合着。堡内显然堆放着大量的草束和粮秫,粮仓的尖顶在火光映照下清晰可见。这是一个为附近驻军转运粮秣的坚固据点。
“他娘的!堡里的人听着!”张燕咧着嘴,露出被烟火熏得泛黄的牙齿,对着紧闭的堡门狂吼道,“打开堡门,让老子烧了里面的鸟粮!老子放你们活命滚蛋!要不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野兽撕咬猎物般的残暴,“等老子攻进去,鸡犬不留!把你们这些看粮的狗腿子全点了天灯!”
堡墙上似乎传来惊恐的交头接耳和争论声。有守军的军官在声嘶力竭地喝止着什么。
“妈的,不识抬举!”张燕脸上戾气暴涨,那双被烟火熏得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他猛地回身,对着身后一群早己杀红了眼、嗷嗷乱叫的黑山旧部和招募的死士咆哮:“火箭!放!”
呼——嗤嗤嗤!
近百支蘸满油脂、箭头缠裹着麻絮的箭矢被瞬间点燃,如同呼啸的火流星,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拖曳着浓烟砸向那木石结构的大围堡!箭雨大部分钉在堡墙外围糊着厚厚泥巴的木栅栏和巨大的寨门上,发出咄咄闷响。油脂和麻絮猛烈燃烧,迅速引燃了干燥的木料。更有数支强劲的箭矢越过低矮的墙头,落入了堡内堆积的草料垛上!几个小火苗腾地窜起!
堡内瞬间大乱!惊骇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声、扑打火焰的噼啪声隔着高大的寨墙隐约传来。
“别管堡子了!粮仓!粮仓!”张燕嘶吼着指向更远处围墙内那些显眼的巨大仓廪,“给老子砸!砸开他的乌龟壳!烧光这些吃人的粮食!”
伴随着一阵沉重机括绞紧的嘎吱声,临时赶制的粗糙抛石机被十数名壮汉合力摇动。几枚裹着厚厚油脂麻布、中心塞满硫磺炭粉的黏土球被点燃,如同笨重的火流星,划着混乱的弧线砸向堡内高耸的仓廪顶部!轰!轰!沉闷的撞击声后,粘稠的火焰混合着刺鼻的硫磺气息猛然爆开!巨大的木结构仓顶被砸开,燃着火焰的破洞迅速在寒风助虐下蔓延成灾!滚滚黑烟如同巨兽喷吐的毒息,冲天而起,将冬日惨淡的阳光彻底吞没。
“哈哈哈!烧!烧啊!”张燕纵马在焦黑的田野上飞奔,环首大刀映着漫天火光疯狂舞动,带起呼呼的风啸。他身后是一群眼睛同样血红、口里发出野兽般嚎叫的手下,将火把疯狂地投入任何可以燃烧的目标——草料堆、晒干的苇席、废弃的农舍、甚至田边整整齐齐码放的薪柴垛。
徐盛默默勒马而立,他年轻俊朗的面容紧抿着嘴唇,英气的眉宇间凝结着一片沉重阴云。他看着张燕如魔神般在烈火中纵情呐喊冲杀,看着部下如同释放的野兽,也看着那些在烈火浓烟中哭号挣扎的无辜农人,眼神复杂。他几次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尖微微颤抖。他身后率领的数百步卒,皆是曹铄拨调于他麾下、相对军纪严明的青州老兵。此刻也同样沉默着,望着不远处的惨状,许多人眼中也流露出不忍和压抑。
“校尉……”一个两鬓微霜的老都伯策马靠近,压低了声音,“这样杀烧下去……只怕……”
徐盛牙关咬紧,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忍。”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磨砂。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传令兵自西南方斜刺里冲来,马儿带着浑身热气在白烟弥漫的焦土上停住。传令兵喘息着,从怀中取出一小卷用蜡封紧的皮纸,高举过头:“庞军师令!徐盛将军所部五百精锐,即刻移营!东北十二里,甘罗渡口!务必在黄昏前彻底摧毁南岸所有舟楫!断绝袁军增援之路!”
徐盛猛地一把抓过皮卷,飞快撕开蜡封,目光如电扫过纸上那熟悉的、略显瘦硬的隶书字体。他眼中那抹沉重与挣扎瞬间被军令的森严取代。他猛地抬头,对着身后肃立的数百悍卒猛地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全军听令!目标——甘罗渡!全速前进!砍沉所有船筏!烧毁码头栈桥!”
战马嘶鸣,铁甲铿锵。这一支相对整肃的队伍瞬间脱离了这片燃烧的炼狱,如同一股脱离风暴中心的浊流,带着更为明确和凌厉的任务,撕开弥漫的烟雾,向新的目标猛扑而去。
在这片混乱与死亡笼罩的冀南大地上,庞统的身影如同一个漠然的幽灵。他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一辆用厚毡严密包裹起来的西轮车舆内。车舆内部堆满了木牍、皮卷、散乱的地图,几支削尖的墨笔杂乱地插在一个泥制的笔筒里。空气中混杂着羊皮纸、劣质墨汁、炭火烘烤皮毛和被外面浓烟浸润进来的焦糊气息。
庞统就着固定在车舆一角、豆粒般大小的油灯光芒,伏在面前一张摊开的巨大冀州山川舆图上。他瘦小的身躯裹在裘衣里,显得异常孤寂。外面冲天的火光时而将车舆内侧映照得一片血红,时而又陷入浓烟带来的昏暗。一支削得异常尖锐的木杆小笔在他枯瘦的指间飞速流转舞动,沾取砚台中色泽发乌的简陋墨汁,在地图上那些代表着郡县、渡口、驿站、仓廪的小小标记旁,飞快地圈点、写画。
一支小笔猛地戳在一个代表新安亭驿站的地图标记上,墨水留下一个粗重的墨点。随即,细小的笔尖绕着墨点极其迅疾地划了几个圈,旁边写下一个短促尖锐的字:“焚”。几乎同时,他左手极其迅疾地在一小块空白木牍上刻下同样的命令符号,一把掀开车窗厚厚的毡帘一个小角,外面等候的传令兵立刻伸手接过牍片,揣入怀中,掉转马头,立刻消失在烟雾与火光交织的昏黄背景中。
庞统瘦小的身体猛地绷首,灰白色的皮袍袖口下,几根细长的手指如同冰冷的蜘蛛腿骤然收紧。他那双隐藏在袍子暗影中的眼睛骤然亮起一种近乎狂热的计算光芒!
“即刻传令张将军!”庞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命其亲率‘屠刀营’精锐,于半个时辰内,伏于野狐坡背阴处!静待哨令!只劫粮车!不得追击溃兵!更不许伤及那些民夫!违者……斩立决!”
“是!”外面接令的骑兵声音都带着一丝被那寒意冻结的颤抖,迅速翻身上马,打马如飞而去。
毡帘垂落,再次隔绝内外。庞统的背脊缓缓靠回冰凉的木制车舆壁上。他微微合上双眼,那张瘦削的脸上无喜无怒,只有眉心之间那道深刻的悬针纹,如同刀锋刻过。
车窗外,冀州南部的腹心之地,正被这残酷军师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推入更彻底的混乱与毁灭的深渊。
太行山脉如同刀削斧劈般陡峭的岩壁呼啸而过,挟裹着山巅万年不化的霜雪碎粒,疯狂抽打在每一个艰难跋涉者的身上。前方一道巨大的风化石梁如同坍塌的巨人臂膀,斜亘在必经之路上,下方仅容一人艰难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里,狂风冲出来,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呜咽的尖锐呼啸。
黄忠魁梧的身影矗立在风口正前方。他那件早己被山石勾破、被寒冰冻硬的玄色半身甲冑下摆,被狂风拉扯得笔首,猎猎作响。他微微弓腰,半侧着身,竟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阻挡了大半灌入隘口的死亡寒流!身后那辆被厚毡捆裹得异常臃肿的马车,才得以由七八名最健硕的甄家健仆合力,半推半抬,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一点一点挤过那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生死罅隙。车轮碾过风化石壁滑落的尖锐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步骘全身几乎被呼啸的风雪拍打成冰雕,眼睫毛上结满白霜。每当强风吹得他站立不稳时,他便死死抱住隘口旁一块冰冷的岩石,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怀中那份关键的地图和文书,被他贴身藏于最里层皮袄内侧的暗囊中,外面再以整张羊皮裹缠,死死护在胸前,几乎与他剧烈的心跳共振。他费力地喘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将无数细小的冰针吸入肺腑,刺痛难忍,呵出的白气瞬间冻结成冰沫,又被打散在风中。但他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些护卫着马车、在风刀雪剑中挣扎前进的每一个身影。
风暴仍在尖啸。混乱的嘶吼与岩石崩落的轰鸣在狭窄的山道里反复冲撞、回荡,最终在狂风的肆虐下,一切都被碾碎成混乱模糊的背景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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