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攥着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指尖几乎掐进绢纹里。“韩猛一万精骑截杀张燕，三弟五千虎贲合围苦陉！”他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笑，鎏金烛台被猛地扫落在地，“曹铄啊曹铄，三千残兵对万五铁甲——纵你是大罗金仙也休想活命！”
案头那支摔碎的凤头钗突然刺进视线。三日前甄府退还聘礼时锦盒磕碰的轻响，此刻化作惊雷炸在他颅腔。“备马！”袁熙踹翻跪地系靴的亲卫，猩红斗篷卷着寒风扑向甄府。
朱门轰然洞开时，甄俨搀扶的老父甄逸踉跄跪倒：“将军息怒！小女染疾未愈……”
“染疾？”袁熙的皮靴碾过老人手背踏进中庭，刀鞘劈断满园梅枝，“十日！十日之内我要她凤冠霞帔坐在婚轿上！”他突然揪住甄逸白发逼向深闺绣楼，“告诉甄宓——她心心念念的曹铄正往鬼门关狂奔！张南的弩箭己对准他咽喉！”
绣楼茜纱窗后，一道纤影在烛光中微微晃动，铜镜映出甄宓倏然攥紧的袖缘。她背对轩窗立在屏风后，指尖深深陷进掌心。袁熙的嘶吼撞上窗棂：“若再闭门不出，我让甄氏全族为曹铄陪葬！”马蹄声远去的刹那，甄逸喉头腥甜喷在阶前残雪上，那摊血宛如揉碎的杜鹃花瓣。
“父亲……”门内飘出的呼唤让甄逸浑身剧震。那声音似浸透月华的冰弦，清泠中裹着细微裂响：“袁熙说阿铄在苦陉，可是真的？”
甄俨急叩门板：“阿宓莫信！袁家惯用诈术……”
“是真的。”窗纱上的剪影缓缓舒展，如墨莲在宣纸上泅开，“当他知道袁熙要娶女儿时，他就一定会北上中山，算准了女儿在此。”指尖抚过窗格的轻响，恍若玉簪划过冰面，“那日邺城外，他策马回头对我说‘等我’时，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甄宓的思绪渐渐回到六年前，十岁的甄宓蜷缩在倾覆的马车底。黑山贼的狞笑混着商队护卫的惨嚎刺破暮色，火星从燃烧的货箱溅上她裙裾。
“闭眼！”少年清叱如裂帛。
她看见玄甲身影纵马贯入贼阵，长枪挑飞三柄劈落的环首刀。十二岁的曹铄眉骨还带着稚气，枪尖却己绽出七点寒星，贼酋喉间喷出的热血浇熄她裙上火焰。“别怕。”那是她听到的最安心的话。
甄宓扯下衣带为他裹伤时，嗅到他甲胄里松墨与铁锈交织的气息。车队残骸在身后燃成冲天火墙，少年将她托上自己的战马，自己执缰徒步开道。
“等我及冠，必以三书六礼迎你！”临别时她将红绳结塞进他的掌心。曹铄郑重系绳于腕：“此结为证，死生不负。”
甄宓的指尖抚过漆匣中厚厚信笺。随信附上的桃枝刻着“中山桃夭，可酿新酒待归人”；辽东貂裘裹着《击鼓 》新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突然有瓷器碎裂声炸响！甄逸扑到门缝急唤：“阿宓？”
“女儿无事。”声线竟带了几分鲜活气，“方才失手摔了药碗——您听这瓷片迸溅的脆响，多像去岁上巳节，阿铄派人为我在滹沱水畔放的烟火。”
一阵衣袂声贴着门板滑落，似美人委地：“袁熙要的不过一具皮囊。女儿愿嫁。”
“不可！”甄俨撞得门栓闷响，“子昭若知你为救他……”
“正因他会拼死来抢，才更不能让他知晓！”声调陡然锐利如刃，“请父亲转告袁熙：甄宓应婚，但需他亲笔立约——苦陉战放曹铄生路，不得追击！”
烛光将剪影拉成细长的颤栗：“再备笔墨……我要写退婚书。”
“退婚书？”甄逸枯掌拍在门板溅起浮尘。
素帛铺展时，甄宓咬破指尖。血珠坠入砚台，与松烟墨交融成紫黑色。
第一滴血落在“妾身如蒲柳”的“蒲”字，晕开六年前马背上的温度；
第二滴血染透“难承君子意”的“承”字，漫过千百封雁书堆积的晨昏；
第三滴血浸透“今投袁门去”的“门”字，洇湿桃枝貂冠玉簪叠成的幻梦；
第西滴血凝固“愿君斩前尘的“君”字”，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成为往事。
“添这句。”甄宓的笔锋突然裂帛般劈下——
“若再近毋极，甄氏满门血！”
甄俨撞门哭喊：“这是剜他的心啊！”
门缝里缓缓推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交颈鸳鸯，中央却晕开墨泪斑斑——正是曹铄当年赠她的定情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认得这帕子。”声音浸透冰水，“您将此帕裹着退婚书送去，他自会明白……”
忽有裂帛声刺破寂静！甄俨惊见帕上鸳鸯被金簪划开，丝线崩断如泣血：“阿宓这是作甚！”
“既绝鸳盟，何留信物？”金簪叩击青砖的脆响里，字字凝霜。
黑暗里传来她最后的呢喃，轻得似叹息又重得如碑刻：
“父亲您看……这墨里掺了女儿的血，他定能嗅到腥气。”
残月爬上绣楼檐角时，甄宓的指尖在窗棂结霜处反复书写“铄”字。每写一遍，便以袖口抹平水痕，如同亲手埋葬一份来不及绽放的情愫。当第十九个“铄”字消融在晨曦中，她忽然轻哼起中山童谣：“蒲草韧如丝，磐石可有移？”
院外老槐枯枝上，奉命监视的死士攥紧了弩机。他看不见窗内美人以金簪刺破指尖，正将鲜血涂在唇上。
更漏滴到三更时，甄宓剪下一缕青丝系于红绳结。铜镜映出她将发结投入火盆的侧影——就像当年曹铄为她踏进的火海中一样。
甄宓突然将滚烫的灰烬按在唇上。青丝焦糊味混着血墨腥气在喉间翻涌时，她望见窗纸透出鱼肚白——那是袁熙限定十日婚期的第一个黎明。
乱世香埋箓半生，红绳怎缚六年梦。
血墨难书百日约，蘸尽残阳写旧盟。
西南起，烬犹温，谁见洛神踏火行？
心字成灰风未冷，一痕灼痛一痕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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