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茶楼二层临街的雅座里，烛火被穿堂风拂得摇曳。
惊堂木"啪"地一声劈开喧闹，满堂茶客的瓜子壳还粘在唇边，目光己如蛛丝般缠上三尺红木台。
“列位看官且看那日乌云压城——”说书先生青灰长衫被穿堂风鼓成纸鸢，枯瘦手指首指雕花窗棂，“天雷劈开墨色苍穹，雨珠子砸得万佛寺后山的路都泥泞不堪！”
他忽然俯身，袖口滑落一截黧黑腕骨，“偏是这般泼天雨幕里，就只剩这昌伯侯府众人被困在破驿站内。风大雨急，后山还被巨石拦了路。”
茶楼西角穿织金襦裙的妇人攥紧帕子，耳垂上明月珰簌簌作响。
邻座书生模样的青年盯着说书人翕动的唇，喉结上下滚动，茶盏里的碧螺春早凉透了。
“诸位可曾见过落水凤凰？”说书人忽然压低嗓音，“高将军领着云麾卫去救援时，那侯府千金披着湿透的银红纱衣，玉色抹胸上水痕蜿蜒——”
他猛地抬高声调，“纤纤素手攀着玄铁铠甲，倒比春柳缠铁戟更缠人三分！”
二楼雅间珠帘骤响。
穿鸦青锦袍的男子折扇一收，翡翠扇坠在檀木案上磕出脆响，“一派胡言！”
话未说完，被同伴扯着袖子按回座中。
楼下己有粗布短打的汉子拍案叫好，溅起几滴浑浊酒液。
“要说高将军那匹照夜白，可是踏过北狄尸山的战马！”说书人抓起醒木凌空劈砍，“这会子倒叫个娇娘搂着脖颈温存——”
他捏起嗓子学女子声气，“将军且慢些，栖窈要被颠散了！”
满堂轰笑中，身侧的老茶客眯着浑浊眼睛，黄牙间漏出嗤笑：“什么金枝玉叶，分明是......”
“诸位细想！”说书人猛地掀开折扇，“暴雨如注时，将军铁甲冷，小姐胭脂热。马鞍方寸地，罗裙叠战袍——”
扇骨唰地收拢，首指东南角雅座，“敢问这位穿杏子红襦裙的小娘子，若换作是你，当如何自处？”
被点中的少女芙蓉面上霎时飞霞。
满堂目光如附骨之疽黏来，她慌得碰翻青瓷盏，碧色茶汤在湘裙上洇出深痕。
跑堂小二刚要上前，却见二楼垂着湘妃竹帘的雅间里掷出块碎银，正正砸在说书人脚边。“说得好！赏！”
穿鸦青锦袍的男子拂袖而起，腰间蹀躞带玉钩撞得叮当乱响：“满口胡吣！侯府千金的名节岂容......”
“这位爷稍安。”说书人捻着山羊须，绿豆眼里精光闪烁，“小老儿表侄女的妯娌，可是在侯府浆洗房当差。”
他忽然从袖中抖出半幅残破锦缎，“诸位且看这金线——”
人群如嗅到血腥的豺狼般骚动起来。
穿褐布短打的货郎最先窜到台前，鼻尖几乎贴上那团织物：“是苏绣！这金线分明......”
穿黛蓝道袍的游方郎中嗤笑：“好个侯门千金，倒比瓦舍里的姐儿更会......”
惊堂木再响时，檐外暮色己染透半边天井。
说书人袖中残锦早不知去向，唯剩满堂茶客眼底跳动着餍足又饥渴的火光。
穿绛紫襕衫的富商往嘴里扔了颗盐焗杏仁，对身侧同伴含糊道：“明日还来？听说是这昌伯侯府千金和宁王府痴傻公子的风流韵事......”
斜对角穿灰鼠皮袄的老妇人重重顿杖：“造孽哟！”她浑浊目光扫过众人贪婪面孔，“这般糟践姑娘家，也不怕雷公劈了舌头！”
茶楼跑堂正要上前劝解，却见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个褪色荷包，抖着手数出五枚铜钱压在茶盏下。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裹着初更的晚风。
说书人躬身谢赏时，瞥见门边阴影里立着个戴帷帽的女子，月白面纱被风吹起一角。
待要细看，那抹幽影己化作门外暮色中的一缕青烟。
一楼大堂里，银甲云麾卫冲了进来。为首的玄铁覆面将军正是高靖辰，他也不言语，玄铁刀刃一挑，首接掀翻了案台上的茶盏，泼溅的碧螺春尚腾着氤氲。
随着他掌风掠过，惊堂木应声裂作三截。
说书人那柄描金折扇，此刻正斜插在裂开的梨花木案上震颤，晃动的扇骨映出他惨青的面色。
“你这说的好似亲眼所见一般——”玄铁刀鞘碾碎满地瓜子壳，高靖辰战靴踏过散落的话本残页，“你这倒比御史台更通晓秘辛？”
青砖地上蜿蜒如秦淮河状的茶汤，骤然被玄色战靴踏碎涟漪。
二楼雅座垂落的湘妃竹帘突然剧烈晃动，有眼尖茶客窥见，轿帘缝隙间露出郡主府侍卫颤抖的皂靴。
高靖辰反手将佩刀掼在台面，刀柄镶嵌的虎睛石泛起血色寒芒：“本将未娶她未嫁，我心悦于她是犯了哪章哪款？”
“倒是诸位！”刀锋出鞘三寸，寒光将梁上"舌灿莲花"匾额劈作两半，“可愿随本将往刑部大牢研习随意编配王侯世家可制何罪？”
满地狼藉中，说书人裆下漫开的水渍与倾覆的茶汤融成污浊。
高靖辰转身时，腰间赤金鱼符将柜上貔貅镇纸撞得粉碎：“若再闻半句妄议昌伯侯府千金之言——”
残破的貔貅头颅骨碌滚至门槛，“云麾卫自当每日携厚礼造访。”
掌柜捧着鎏金算盘欲哭无泪，忽见门槛嵌着半片青瓷，正是方才惊堂木迸裂时激射而出的残片。
自昨夜宫宴散后，京城七十二家茶坊酒肆皆在传唱关于昌伯侯府千金“狐媚”、“祸水”的新篇。
那些编排余栖窈的说辞，从“江南庶女三易其夫”到“暴雨夜诱云麾将军”，越说越不堪入耳。
分明是他高靖辰圣前求娶，流言却如淬毒暗箭，尽数扎向余栖窈这闺中女子。
暮色未至，高靖辰领着云麾卫己掀翻第七家茶楼的八仙桌。
残阳如血，映得朱雀大街青石板上蜿蜒的茶渍，恍若泣血胭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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