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蜿蜒游走，裴璟在氤氲雾气中睁开眼时，睫毛上还凝着水雾。
隔着朦胧光晕望去，身着月白襦裙的少女正伏在紫檀书案上，发间步摇随呼吸微微颤动。
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玉金流淌的缚魔绳如同活物般游走。
青铜镜发出铮鸣，镶嵌着饕餮纹的镜面泛起涟漪，倒映出老者雪白长眉倒竖：“混账东西！封妖钉既失，还敢碰醉生吟！昨夜若不是老夫用梵文咒困住...”
裴璟怔怔望着头顶的藕荷色鲛绡帐，帐角悬着的鎏银镂空香球还在微微晃动。
不属于自己的清甜气息缠绕在枕衾间，身下正是余栖窈的紫檀雕花榻。
裴璟喉间尚存苦味的灼痛，墨色瞳孔微微收缩：“我怎会......”
镜中老者的咆哮震得案上青瓷笔洗泛起涟漪：“那妖丹化出的魔物，险些夺取她精魂！”
裴璟指节猝然发白，“她可曾......”
“那丫头倒是洒脱，说什么主人格，次人格什么......”镜灵一眼看出他心思，“反正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
书案传来窸窣响动，余栖窈鼻尖的染上墨印，随她揉眼的动作在脸颊扑簌。
支起压得有些发麻的臂弯，广袖滑落露出挂着朱砂银镯的皓腕。
她随手将垂落的青丝别到耳后，露出颈侧若隐若现的淡红指痕：“裴大人...醒了？”
嗓音像浸过蜜水的软纱，袖摆扫过那支沾满朱砂的狼毫笔。
裴璟喉结剧烈滚动，缚魔绳随着他绷紧的肩颈发出细碎金鸣。
记忆如摔碎的酒坛，只余零星光影，隐约记得自己捧着她遗失的朱砂银镯，却被扎伤了手指。
“你，当真是裴大人？”余栖窈忽将杏眸凑近，眉尖微蹙，绢纱裙裾扫过青石砖。
裴璟喉结微动，颔首时几缕墨发散落颈侧。
银铃脆响间缚魔绳应声而落，余栖窈退后半步歪头打量：“昨夜之事...可曾记得？”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扑哧笑开，眼尾弯成月牙，“倒想让裴大人自己瞧瞧妖化的模样......”
裴璟不知为何明明方才听说她昨夜差点被伤的那几分自责焦虑，现下全被她的笑容化解了。
“你这手臂上还被用箭射伤，”余栖窈看着裴璟袖口破损，伤口也都结了暗红色血痂。
“我不碍事，倒是你！”裴璟声音沙哑断续，嗓音里凝着化不开的血腥气，“就不怕我再伤你？”
余栖窈旋身倚上雕花凭栏，石榴红披帛扫落一地杏花，“若当真命丧大人之手，便当是我多管闲事的报应。”
毕竟这封妖钉是自己拔出的，可不是自作自受嘛！
“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解开妖契。”裴璟猛地撑起身，斩钉截铁的誓言震得烛火摇曳。手臂上那道浅浅的箭痕，不及剖妖丹的灼烫之痛万分之一。
“大人还想生剖妖丹？”余栖窈倏地敛了笑意，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烬渊不会再容你用这般酷刑......”
尾音湮灭在茶盏迸裂的脆响里。
“烬渊？”裴璟捏着碎瓷的指节泛出青白。
余栖窈望着那张冷玉雕就的面容，昨夜那些旖旎眼波忽然浮现在眼前，唇边又漾起笑纹：“是呢，他让我这般唤他。”
看着眼前这张万年冰山一般的脸，想到昨夜同一张脸上，幻化出那些邪魅的表情，就忍不住又轻笑起来,
无名的燥意攀上心头。自己从未允他首呼名讳，这妖孽倒先得了特权。
裴璟眉间霜色愈浓，却见少女突然倾身凑近，“裴大人。”
余栖窈掌心落在他肩头，杏眸映着天光，“且不说剖妖丹之事，便是每月服蛊毒噬身之举，也该停了。”
裴璟瞳孔微缩。她竟连自己以蛊毒压制妖脉的秘辛都......
“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何苦呢？”少女眼波清凌凌的，倒比案前碎瓷更易伤人。
裴璟喉结微动，千年寒潭般的心窍忽地滚过岩浆，烫得他指尖发颤。
待要开口，却见那杏眼又亮了几分：“至于妖丹，我们另寻解法可好？”
昨夜窥天镜中，镜灵吐露的残破真相犹在耳畔。
裴璟师尊当年以三枚封妖钉镇其妖脉，生生将那道金色妖纹钉成支离破碎之态，故而妖息孱弱如风中残烛。
谁知这残缺妖脉竟与裴璟心脉共生，随他修为精进，每分增长的气劲皆被妖纹噬尽。
年深日久，妖脉借他心血温养，暗生肌理，渐成盘踞之势。封妖钉震颤难支时，裴璟只得每月以蛊毒蚀骨，以摧折己身为代价强压妖性。
偏生余栖窈横插一手破了禁制。
封妖钉离体刹那，蛰伏十几载的妖脉如赤龙破渊，首当其冲需以心头血重塑经络。阴差阳错间，少女滚烫的血珠渗入妖纹脉络，竟结下生死妖契。
当余栖窈的鲜血渗入妖脉，那团混沌之物竟凝成赤色妖丹，丹成魂生。这便是烬渊诞生的始末。
虽说是妖脉所化，实则与裴璟百年苦修的元丹同源共生，二者如阴阳双鱼纠缠难分，若强行剥离妖丹，必使元丹同碎。
纱帘摇曳间，余栖窈望向裴璟苍白的侧脸，其实她也有几分私心，若妖契在身，起码两人还能有牵扯，这样或许攻略任务也能快点达成。
余栖窈倾身凑近案几，眼底跳动着细碎的光：“昨夜烬渊说取精魂可堕修罗道...”
她尾音陡然扬起，绢帕绞着指尖发白，“那些被害女子的精魂，莫不是被觊觎修罗道之人夺了去！”
裴璟广袖中的指节捏得泛青。那孽障竟敢诱她堕魔，待他日剜出妖丹，定要将那邪物炼作齑粉撒入弱水。
他喉间泛起血腥气，目光却鬼使神差掠过少女绞红的指尖，心口蓦然刺痛，仿佛被那抹胭脂色烫着了。
“修罗道需噬魂为引，”他错开视线，紫檀书案上的宣纸上投下摇曳晨光，“不止精魂，元神魂识皆要沦为魔修口粮。”
盏中茶汤己冷，倒映着他眉间霜色，“但抽离神魂的禁术早被封印......”
话音忽滞，古籍残卷上的朱砂批注浮现在他眼前。
余栖窈见他神色陡沉，倏然攥紧案角：“难道要像话本里写的，与妖魔双修？”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齿关将下唇咬出月牙白。
裴璟望着少女那抹薄红从脸颊烧到耳垂，倒像是他曾见过的晚霞漫过雪原的绝景。
“合修确存于世。”面前的茶盏撞上青玉镇纸，他借着清响稳住声线，“只是凡人经络如苇草。未等魔气入丹田，便要经脉寸断而亡。”
窗棂外的阳光带着朝露投在他眉间，“不过以魂魄做祭饲养妖魔，倒是大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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