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间，有箜篌清音破空而起，十二扇螺钿屏风后转出两列抱笙乐伎。
缠枝牡丹纹地毯上，八名羯鼓手屈指叩响描金鼓面，恰似骤雨初落玉盘，惊得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都颤了三颤。
正殿中央十丈红绡无风自动，茜纱帐内隐约现出十六对缀着金铃的雪白赤足。
忽而琵琶裂帛声起，层层叠叠的纱幔如血浪翻涌，旋出十二位额点朱砂的胡旋女郎。
石榴裙摆缀着的瑟瑟珠随她们折腰回雪的动作簌簌作响，臂间缠绕的月白披帛竟在疾旋中化作流云追月的幻影。
殿堂外，圣上无心台下的歌舞，垂眸凝视阶下解皑：“承苍，缉妖司追查半月，可曾擒获戕害相府千金的妖物？”
解皑掀袍跪地，青玉砖寒意沁入膝骨：“日前西郊再现第三具女尸，观其创口似有妖气萦绕，臣己着刑部核查出女子身份。”
鎏金香炉腾起的烟雾里，解皑玄色官服洇开深色汗迹。
“居然又添一位受害者！”御案骤响惊得殿下乐师都停下的奏乐，群臣也齐齐瑟缩。
“堂堂相府闺秀竟被妖物诱出深宅。”圣上广袖扫落桌案上的点心，“莫说缉妖司失职，连镇魔监都要彻查！这朗朗乾坤之下，竟容邪祟在朕眼皮底下作乱！”
贵妃纤指轻抚天子臂膀，鬓间九鸾衔珠步摇纹丝未动：“圣上息怒，妾闻妖魔最喜繁华地，许是见京城太平安乐，起了窥探之心。”
羊脂玉镯滑过织金袖口，她转向殿中垂首之人，“既有监正大人与解统领共查此案，想来不日便能还相府个公道。”
解皑额角贴着冰凉砖石，丹陛两侧蟠龙灯柱投下的阴影正一寸寸漫过他的脊背。
圣上指节抚过贵妃腕间温玉，眼底霜色渐融：“那日妖物险些伤及爱妃，更遑论...”
龙纹袖口忽地轻颤，目光垂落贵妃微隆的锦缎，“这等邪祟，万死不足赎其罪。”
贵妃将暖炉往君王掌心推了半寸，珊瑚护甲划过青瓷缠枝纹：“托陛下洪福，那日山雨倾盆时，臣妾正是坐在昌伯侯府那位余姑娘让出的车辇，才得以回万佛寺避难的。”
金丝牡丹绣帕掠过唇角，似要将血腥记忆尽数掩去。
圣上挲着翡翠扳指沉吟：“朕原想给昌伯侯府添些食邑...”
话音未落，贵妃鬓边明月珰忽然轻晃，珠光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余栖窈作为庶女必然是在族谱边缘的名字，所以那日在万佛寺才能说出要借娘娘东风的请托。
“今日宫宴那位侯府千金可有来？”圣上看着贵妃询问，“宣上来让朕瞧瞧，为何如此讨贵妃娘娘喜爱。”
贵妃娘娘出来本就是帮解皑打掩护。
方才宜安公主哭闹时泼翻的鎏金狻猊香炉，圣上本就心气不顺。再加上京中出现大妖，畏惧谣言西起，所以多少有催办抓妖的意思。
但解皑这人为人正首，难免会惹得圣上更恼怒，于是她就赶紧将话题转到余栖窈身上的。
“宣昌伯侯府余氏觐见。”御前总管尖细的嗓音穿透雕花屏风。
余栖窈闻得御前总管传召时，慌忙起身时袖摆险些扫落案几上的果碟。青瓷盏在檀木案上晃出清脆声响，惹得邻座几位贵女斜睨着捻帕掩唇，金丝绣的团花披帛下传来细碎的讥诮。
她知圣上虽值盛年，却子嗣单薄，皆因早年宫闱倾轧折损过多，这才将有孕的贵妃视若珍宝。
当日万佛寺之事想必今日会有召见，却不曾想来得这般迅疾。
穿过席间时，余栖窈垂首敛裾随侍而行，鸦青色宫砖映着藕荷色裙裾，在太和殿前鎏金兽首香炉腾起的龙涎雾霭里盈盈下拜：“臣女恭请圣安。”
圣上方才听解皑禀报，由红煞牵连出的贩卖少女幼童案，也有这侯府千金的助力。她为了帮这些孩子们寻亲想了不少法子。
太后得知此事都夸赞她的善举。
“倒让朕瞧瞧，能得贵妃青眼的是何等人物。”明黄幔帐后传来玉磬相击般的嗓音，新贡的缠枝莲纹地毯尚带着西域檀香。
圣上端着酒盏的手忽而凝滞，阶下少女抬首瞬间，眉眼轮廓竟与当年画像中人七分相似。
将圣上略微失神的表情收入眼中，贵妃娘娘藏在广袖中的指尖骤然收拢，嵌着东珠的护甲在掌心压出月牙痕。
她分明看见帝王眼底掠过异色，那是二十年前自己初入潜邸时，君王望着着自己曾流露过的情愫。
余栖窈始终垂睫如帘，自然未曾窥见御座上的暗涌。
贵妃忍住心中的酸涩，以金丝护甲轻叩鎏金凭几：“这丫头才过及笄礼，入京不过月余，规矩上难免...”
尾音散在龙涎香雾里，却恰似银剪裁断帝王神思。
圣上眼底的恍惚应声碎裂，眼前少女到底缺了画中人眉间那抹孤鹤栖云的清冷。
“那日万佛寺后山救驾之举当赏。”他指尖着青玉扳指，“可有所求？”
云锦襦裙委地：“彼时御前己赐金珠百斛。”
余栖窈额间花钿轻触织金毯，“那日情况危急，护持怀嗣的贵妃娘娘原是臣女本分。”
她回答的字字将忠义纲常织成屏障，生生隔开媚上邀宠的猜疑。
“爱妃以为当如何？”圣上侧身转向贵妃，面上带着笑意询问。
贵妃娘娘护甲在波斯贡毯上掐出新月痕，含笑时眼尾金箔花钿轻颤：“不若赐字'栖梧'？毕竟...”
如玉的手指似有若无划过帝王掌心，“东宫与二殿下也该添几位知书达理的...”
殿角铜漏忽溅清响，余栖窈眉头微微拧紧，广袖下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御座上帝王却朗笑屈指轻刮贵妃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倒是你惯会盘算。”
这般亲昵作态，倒叫贵妃悬着的心落进椒房殿的暖炉里。
阶下少女仍保持着春水映梨花的温婉，唯有垂落的披帛知晓，那掩在裙下的膝头正微微发颤，寒意正顺着丹墀爬上脊背。
这莫不是真要把她投入宫斗的话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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