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落太庙时，九丈汉白玉祭坛上燃起了龟甲纹青铜鼎。
裴璟素绫广袖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银线暗绣的星宿随着步履若隐若现，恍若踏着星河拾阶而上。
半披的乌发似浸过寒泉的乌檀木，几缕碎发掠过眉间朱砂印，在幡旗翻卷的阴影里泛着冷光。
余栖窈并不知这中秋宫宴还有祭祀大典，她俯身跪在锦垫边，偷偷打量着祭坛上的裴璟。
望着那人被暮色勾勒的侧影，突然惊觉素日里玄衣肃杀的监正，此刻白衣胜雪竟似昆仑仙山中的谪仙。
“苍璧礼天，黄琮祀地，稷神歆此明禋。
北斗斟玄醴，南风送嘉禾，祈岁星常耀紫微。
蓍草伏羲卦，龟甲轩辕纹，望西王母赐长生。
三牲己备，六佾既成，伏惟尚飨！”
他执起青玉璋奉上的嘉禾，麦穗金芒映着玄铁护指寒光，低沉的祭词惊起檐角铜铃阵阵清鸣。
祭坛西周玄鸟纹青铜灯台次第燃起，火光跃动在他玉雕般的面容上。
当念到“五谷丰登”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麦穗的动作，竟比握着剔骨刀时更显凌厉。
幡旗上金线绣的“镇魔司天枢”五字在暮色中泅成血痕，余栖窈这才想起裴璟还是天查院大司祭，而如今这满坛匍匐的礼官、垂首的禁军，竟都向着这个白衣如霜的男人折腰。
裴璟换了一身玄袍在出现的时候，己经坐在天枢位了。
这裴璟虽然不是亲王，但是能代替天子祭祀，地位自然比群臣高上一等。
鎏银牡丹步摇随着贵女们侧首的动作轻颤，湘绣团扇后漏出此起彼伏的议论。
“这裴大人无论是气度和容貌都是顶尖的，怕是京城双杰都无法比拟。”
“那又怎么样，你也不想想镇魔监是什么地方，也要想裴大人剔骨剥皮的手段，你受不受的住！”
“监正大人上次帮国公府的少爷驱邪，可是首接生生剥下对方一整块皮肉。”
余栖窈想起刚穿书时，裴璟也曾拿刀刃贴着她颈间血脉游走的森然触感。
所以这监正大人这煞神的名头，大概跟他剔骨剥皮的事迹一起根深蒂固了。
她看着鎏金缠枝盘中的玫瑰酥还泛着蜜糖光泽，指尖刚触及酥皮，忽觉有道视线穿透重帷。
抬眸望去，高靖辰玄铁面具泛着冷光，却遮不住那双皎月般透亮的眼睛。
他手中举着夜光杯，好似要和余栖窈隔空碰杯，杯中映着琥珀酒色，在满殿烛火中折射出流离光影。
余栖窈眼尾漾起新月弧度，执起案上越窑秘色瓷盏，隔着丈许距离凌空相叩。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紫檀屏风后那道目光破空而来的寒意。
玄色男子指间转着的墨玉扳指骤然停滞，在掌心烙下深红印痕。
鸦青宫装的掌事女官迤逦而来。
“余姑娘，这是贵妃娘娘赏赐的。”她捧着的九莲宝相紫檀匣停在余栖窈身侧，匣中十八颗舍利佛珠泛着温润的琥珀光，“此乃迦叶禅师坐化时结成的菩提子，浸过八十一载晨钟暮鼓。”
余栖窈屈膝谢恩，鬓间累丝步摇纹丝未动，鸦羽睫影却轻颤如惊蝶。
周遭贵女团扇上绣着的各式花样霎时失了颜色。
她们都对余栖窈在万佛寺后山让车辇的事情有所耳闻，但是也没想到贵妃娘娘会如此看重余栖窈，竟能赏赐如此贵重的佛珠手串。
“臣女斗胆，愿亲至娘娘面前叩谢凤恩。”她仰起的面庞似初绽的玉簪花，偏生颈间错金嵌宝璎珞圈泛着西域贡品特有的光泽。
女官鎏金护甲掠过匣面浮雕的九瓣莲纹，目光扫过少女裙裾上以银线勾勒的千重雪浪纹，倒是别有巧思。
九凤衔珠的织金屏风前，贵妃指尖丹蔻拂过翡翠十八子，见阶下少女行云流水般的九肃礼，唇角浮起新月弧度。
“近日可还受妖邪侵扰？” 嵌宝护甲轻叩错金蟠龙柱，震落一缕伽南香灰。
“臣女蒙娘娘垂爱，得浴佛光庇佑。”余栖窈额间花钿映着烛火轻晃，银线绣纹的裙裾却如静水无波。
忽闻百鸟朝凤屏风后传来环佩清响，太后腕间缠着的七宝佛珠在琉璃灯下泛着血珀光泽。
“哀家瞧着倒似未及破瓜之年。” 老佛爷转着手中菩提，目光如尺丈量少女腰身，“可曾许配人家？”
“禀太后，臣女虚度十五春秋。” 余栖窈颈间璎珞圈红宝石忽明忽暗，恰似她此刻垂眸时眼底流转的暗涌。
贵妃适时轻笑：“舍利佛珠可是太后娘娘听闻你万佛寺舍身救驾的胆魄，特地赏赐你的。”
余栖窈再叩首，向太后谢恩。
烛影摇红的宫宴上，骤然响起玉器迸裂的清音。
宜安公主鬓间鸾凤衔珠步摇一阵乱颤，茜红蹙金孔雀纹宫装被烛火映得流光浮动，那雀鸟尾羽竟似要在锦绣堆里活过来。
鎏金缠臂双环铿然撞上青玉案时，少女清越之音己划破宴席：“儿臣愿......”
紫檀蟠龙案忽传来重击声。
皇帝掌中错金螭龙杯猛然叩向紫檀案，力道之重竟震得杯中琼浆泼洒而出。
箜篌弦上错落的颤音与殿内宫人顷刻伏跪于地的窸窣声交织成片。
“亲事容后再议！”圣上怒意未消，拂袖侧身再不肯多看公主一眼。
两名女官疾步上前搀住公主臂膀，半扶半劝间，金丝蹙绣的广袖逶迤曳过鎏金砖，在烛火中拖出一道破碎的霞光。
余栖窈窥见太后指节发白地攥着佛珠，青玉佛头与檀木碰撞出细碎声响。
正待细究这诡异氛围，却见贵妃柔荑轻覆龙纹广袖，温言劝解半晌，终令帝王面色稍霁。
只是无人察觉，余栖窈垂眸时瞥见贵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嫣红锦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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