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在丞相府夫人身后重重阖上，金丝绣鞋踏过青石阶时溅起一汪积水。
施公子虚扶着母亲，腰间的羊脂玉佩擦着衣摆的银丝，摩擦出的轻声裹着衙役们压抑的私语。
余栖窈望着那对母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忽然觉得秋日的凉爽都透着寒意。
“施二姑娘当真被夫人视如己出？”她没有转头，发间银簪在裴璟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裴璟注意到她攥着帕子的指节泛白，这让他想起日前在驿站，她也是这样死死攥住衣襟，看着廊下的女尸。
施家二姑娘的生母原是妾室，诞下她时难产而亡。
正房夫人吴氏接过襁褓，挂上金锁，将她认在自己名下。
如今想来，那金锁就彻底将庶出女儿锁在嫡母的慈悲戏码里。
但终究只是场戏，施二姑娘如今己逝，所以便连着虚假的慈悲也无需维系了。
余栖窈的指尖无意识着茶盏裂纹，想来她原身跟这施二姑娘也差不多的处境。
至少施二姑娘还有明面上的体面，而原身连这点都被侯夫人碾碎，从小就被丢弃在江南的梅雨里自生自灭。
窗棂灌进穿堂风，卷起满案宣纸。
裴璟的视线掠过余栖窈颤动的睫毛，铜雀灯台将她的侧影投在青砖墙上，那道阴影正随着烛火轻轻摇晃。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像是透过氤氲茶雾望见了某个遥远故人。
“据杨氏说，云兰儿失踪近月。”余栖窈指尖蘸着茶水，在檀木案上点出深浅水渍，青釉茶盏在她腕边晃出涟漪，“浮尸浸水逾五日，打捞至今又五日。”
她忽然加重力道，茶水在"十日"二字上晕开尖锐的顿点：“而施二姑娘十日前失踪，昨日发现的尸身腐败程度——”
“至多五日。”裴璟接话时，瞥见她用茶渍画出的时间轴，忽然想起幼时观察的雨蚁搬运碎屑时，也是这般专注得近乎虔诚。
余栖窈蓦地抬头，灯火在她眸中淬出两点金芒：“裴大人验尸时可发现异状？”
刚刚他在殓房，符纸扫过云兰儿尸身时，黄表纸泛起青黑纹路。
这表示原魂不在，或身体不全。
结果符纸再扫过尸身脖颈处时，陡然变得青黑。
“舌根有平整切口。”裴璟用茶盏在案上模拟刀刃走势，“浮尸喉腔如鼓，初验时连仵作都未察觉。”
余栖窈指尖掠过案上刚刚茶水划出的痕迹，话音带着轻颤：“割舌是孔雀明王的修炼之法？”
裴璟的指尖掠过腰间罗盘：“孔雀明王采补向来追求完璧，剜目割舌这等粗鄙手段...有悖于其修炼法门。”
其实这也是裴璟心中疑惑之处。
他记得古卷记载，孔雀族也是佛教禅修出身，高傲自大，虚荣爱美。修炼翎羽需女子的精元，会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这样能让翎羽泛着流光，更加夺目。
余栖窈指尖无意识拨弄着茶盏，水面倒映的烛光碎成金色涟漪，“剜目尚可说是炼化血瞳，割舌岂非画蛇添足？”
烛芯爆出火星时，此事无从考证，两人一时都陷入寂静中。
余栖窈看着案上未干的水渍，想到两名死者的时间轴也有些奇怪，“云兰儿失踪三十日，浮尸却呈现二十日陈迹。”
她又在第二条时间轴外点下水点，“施二姑娘失踪十日，尸腐仅五日——”
“中间十日与五日，她们又在何处？”
余栖窈蘸着冷茶画出虚线，茶水在纹路里洇出枝桠状裂痕。
裴璟抬眼望去，西沉落日恰好为她陷入沉思的身影镀上柔光。
“酉时三刻了。”他屈指敲了敲案头，“余姑娘，不是说侯府酉时...”
话音未落，余栖窈己起身，素帕将案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朱漆门槛外，两匹名驹正踏碎青石板上最后一缕残阳。
裴璟瞥见余栖窈眼底倏忽而逝的亮光。
他昨日就察觉到余栖窈好像对御风术有所排斥。
回万佛寺的路上，她一脸艳羡的称赞高将军那匹照夜白的。
所以他便投其所好，特意找了两匹成色毫不逊色的良驹。
衙役牵来的乌骓喷息，惊得她后退半步，露出锦鞋尖头斑驳的泥印。
余栖窈指尖在缰绳上方游移，她确实也想学骑马，但是这城中纵马恐怕不妥，何况她这半吊子的御马术，万一撞上路人...
她正在犹豫之际，巷口忽传来鸾铃清响，青帷马车檐角悬着的流苏随风晃动。
余栖窈刚刚还在想要如何委婉提出不便骑马，结果何叔就驾着侯府马车过来接她了，她顿时松了口气。
瞥见她如释重负的神情，裴璟觉得有心中有些刺痛。
是因为邀她骑马的人是自己，所以她才这般不情愿吗。
他完全不知道，此刻余栖窈心里想：有马车可选，谁会愿意骑马，当然是坐着享受更香！
檐角铜铃在暮色里叮咚作响，余栖窈扶着车辕正要登车，忽听得身后鎏金马鞍与剑鞘相击的脆响。
裴璟翻身上马，高耸的影子斜斜铺在青砖地上，“余姑娘的窥天镜。可有带在身上？”
她搭在车帘上的指尖顿了顿，往日贴着肌肤的法器此刻正躺在侯府密室的千年寒玉匣中，连带着衣襟内衬暗袋里备着的朱砂符纸都格外硌人。
裴璟勒马回身，秋风扬起他玄色织金披风，残阳的余晖正映着他腰间鎏金罗盘。
她腕间银镯撞在窗沿，“偏生今日...搁在案头的木匣里并未带着。”她腕间银镯撞在窗沿。
“正巧镇魔监新得了玄冥香，还是西域专供的。”裴璟玄铁护腕擦过马鞍上嵌着的辟邪铜镜，惊起道青光，“最养法器不过。”
余栖窈听出裴璟是准备替她供奉窥天镜，立刻放下车帘旋身回望他，云锦帘幕上衔珠鹤泛起流光，“那就劳烦大人随我一道回府，我取来给你，可好？”
窗柩忽被敲响三声，裴璟的乌骓马己并行至车窗边，马鞍上悬着的青铜铃正与她发间银步摇共鸣。
马车驶过朱雀街时，十八坊的灯笼次第亮起。
余栖窈隔着鲛绡纱望去，裴璟策马的剪影映在暮色里，腰间鎏金罗盘竟在青石板路上投出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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