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青砖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殓房屋檐下垂着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轻晃荡。
主事大人眯起眼望向衙门口，见两匹骏马踏着碎步停在石阶前，金丝楠木车辕上雕着丞相府的徽记，车帘掀动时隐约飘出龙涎香的气味。
先下车的妇人踩着鎏金脚踏，褐底银纹的蜀锦长裙扫过车辕时纹丝不乱。
发间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堪堪停在眉心，蟒纹铜扣的披风下，腕间翡翠镯子随着抬手的动作泛起寒光。
跟在后头的年轻公子扶着车框躬身而出，玉色锦袍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腰间羊脂玉佩缀着墨绿穗子，走动时穗尾始终悬在离衣摆三寸处。
主事大人不敢怠慢，赶紧提起官服下摆疾步上前。
余光瞥见殓房檐角栖着的寒鸦扑棱棱飞走，他喉结动了动，把方才验尸时沾在袖口的苍术粉往身后藏了藏，刻意将本就佝偻的腰背又压低三分：“下官拜见吴夫人、施公子。还望节哀......”
尾音恰到好处地颤了颤，像是被秋风吹散的柳絮。
但是反观丞相府的两位都神色沉稳，未见半分悲切。
夫人搭着侍女的手踏上石阶，金线绣莲纹在足尖次第绽开。公子落后半步，握着折扇面上仍是春水般的平和。
廊檐下的铜漏滴答作响，裴璟倚着斑驳的朱漆柱子，看余栖窈穿过月洞门。
她墨绿的锦袍扫过石阶上凝着的夜露，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那是何人？”余栖窈在他身侧站定，束发的白玉发冠随着转头轻晃。
裴璟指尖捻着片银杏叶，目光掠过庭院里铺满青苔的镇邪石雕，“丞相府的人。”
叶片在他掌心碎成细屑，被穿廊风卷着飘向那对母子站着的方位。
余栖窈心中一顿，看来也是来认尸的。
刚刚鸨母杨氏哭得肝肠寸断，这丞相府的人倒是理智不少。
殓房前的石阶上，主事大人捧着乌木托盘的手微微发颤。
鎏金步摇上的芍药花瓣泛着暗红光泽，衔着的红宝石像是衔着滴将凝未凝的血。
施公子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为小妹之物。”
“请二位随我来。”主事大人喉结滚动两下，刻意放轻的皂靴踏在青砖上，碾碎了砖缝里半枯的艾草。
放置施二姑娘尸身的殓房处与最外面的一间，相对通透。但是推门依旧是浓烈的沉香混着尸臭迎面涌出来。
吴氏拿着锦帕捂住口鼻，嫌弃的拧紧眉头，手里捻着迦南香佛珠退后半步，蹙金裙裾扫过门边镇魂的桃木符。
施公子玄色云头履堪堪停在门前，不愿再往里挪一寸，主事大人掀开尸布时带起的风掠过青铜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张牙舞爪。
他只略微扫视了一眼，就广袖掩住口鼻，喉间滚出个模糊的"嗯"字，金丝腰封上缀着的犀角佩撞在门框上，惊飞了窗外枯枝上的夜枭。
余栖窈望着那对母子疾步退出的身影，微微皱眉。
怎么同样是认尸，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鸨母杨氏虽是养母，见到尸体也丝毫没露出半分嫌弃，更是一眼就认出女儿耳尖的印记。
反观这边两人，丞相夫人吴氏全程都没睁眼往里瞧，还露出了无比厌嫌的神情。
青砖地上两串鞋印蜿蜒到门槛就断了，吴氏裙角沾着的苍术粉簌簌落进石缝。
施公子正用绢帕反复擦拭碰过门框的指尖，忽听得主事大人赔着笑开口，帕子顿时攥成一团皱褶。
“令妹，这尸身...”主事大人后颈渗出冷汗，“缉妖司的大人们，还需扣留几日。”
施公子攥着绢帕的手一紧，面色不愉的问道：“为何？”
“缉妖司大人说，令妹可能是被妖邪所害...”主事大人擦着额角的冷汗，“所以还需要查验几日。”
他说着就状如无意的往西侧方退了半步，俨然是注意到青铜灯笼映着墙角上，那一抹霜色的身影。
施公子袖口的金丝云纹忽地一荡：“既不能收殓，何苦叫我们闻这腌臜气？”
主事大人刚想开口解释，却被打断。
“施公子，令妹遇害，你们作为亲属，不是理应配合府衙辨认尸体吗？”廊下铁器相击的脆响传来，裴璟玄铁护腕映着残阳，“正好在下有关于令妹的事情，想要询问你。”
府衙东厅，余栖窈望着案几上未撤走的残茶，正是半个时辰前杨氏哭得肝肠寸断时碰翻的那盏。
茶汤在青瓷裂纹里凝成暗褐色血痂般的痕迹，与此刻端坐在紫檀圈椅上的丞相府母子，倒像是两副完全不同的情境。
“监正大人有何要问的？”施公子指尖敲在小几上，震得鎏金香炉里青烟晃了晃。
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带钩压着玉色锦袍，偏生系着条朱砂染的辟邪绦，倒像是特意为进殓房准备的。
裴璟玄铁护腕磕在黄花梨桌沿，惊飞了窗外槐树上栖着的寒鸦：“令妹是哪日失踪的？”
吴氏腕间佛珠突然发出细碎碰撞声，迦南香混着殓房带来的腐气在她褐色的裙裾上缠绕。
施公子广袖扫落案头镇纸：“具体...”
他喉结动了动，转头望向母亲时，额间那道被金冠压出的红痕格外刺目。
“大约十日前。”吴氏指甲划过茶盏边沿，盏中映着的面容竟像是浮在血水上，“原以为是去侍郎家赴赏花宴。”
裴璟指节叩在杨氏留下的泪渍上，溅起细微茶沫：“失踪十日，为何不报官？”
他袖中鎏金罗盘开始转动，指针首指施公子微微发颤的袍角。
吴氏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初五那日收到她留书。”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张薛涛笺，纸上簪花小楷工整得像是拓印的，连"勿念"二字收笔的飞白都恰到好处。
施公子猛地拂袖起身，腰间荷包上绣着的赤瞳蜈蚣正巧撞翻茶托。
“小妹素来任性，”他玉色锦袍下摆扫过满地茶渍，金丝蟒纹在琉璃灯下泛着冷光，“上月说要去外祖家取螺子黛，结果...”
吴氏腕间佛珠泛起幽光，迦南香混着茶汤的苦涩在屋内弥漫：“御史台刘大人家嫡女前年私奔，如今族中姑娘连说亲都艰难。”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按在留书落款处，“为了府中姑娘的名节，断然不敢报官寻找。”
闻言，立在裴璟身旁的余栖窈微微皱眉：难道名节比性命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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