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前,水墨勾勒的红绳画像尚未干透,便被枯黄指尖死死钳住。
“官爷且看!”染着蔻丹的手将己经斑驳,宣纸抖得簌簌作响,“我家兰儿左脚系的就是这般式样!”
她袖口滑落的劣质玉镯撞在石狮底座,碎成三截也浑不在意,“三环回纹平安扣结,红线棉芯里绞着金丝线!”
守门衙役呵斥卡在喉间,盯着布告上未曾明言的绳芯特征,惊得连枷棍都歪了三分。
那妇人的胸膛正剧烈起伏,鬓边绢花随着喘息拍打在浮粉的面颊上。
檐下栖着的寒鸦惊飞,皂衣衙役拽着人便往内衙疾走。
那妇人绣鞋踏过青石缝里新冒的草芽,珠串压裙在晨光里晃出诡异的金芒。
听闻此时的主事大人不敢怠慢,立刻引人穿过三重月洞门,首奔殓房而来。
殓房檐角的铜铃撞击声,刺破满堂死寂。
“这位妇人是醉红楼的杨氏,”主事大人瞥见这位彷如鬼神的监正大人,后颈陡然渗出冷汗,“她认出这红绳是她身下妓伶云兰儿的。”
裴璟抬手示意,让两人先行:“那就先带进去辨认。”
主事踉跄着将杨氏往殓房内引,她焦急地越过门槛,鬓间鎏金步摇撞在门框上,迸出几点星火。
余栖窈悄然跟着两人也进了房内,绣鞋再次踩上缝隙里凝结的血痂。
她见杨氏染着丹蔻的指尖堪堪停在白麻布边缘,先是神色一凝,接着浑浊泪珠滚过浮粉的面颊,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桃红。
“这...正是奴家...的云娘啊!”她突然爆发的哭嚎惊得陶罐里粉末簌簌洒落。
杨氏哭喊着就要扑向尸身时,被站在身侧的主事大人拦住,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堪堪碰到在草席边缘,留下一道抓痕。
“儿啊——”杨氏跪倒在地,震翻木架上的铜盆,暗红血水泼洒在她桃红裙裾,绽开朵朵狰狞的花。
主事伸手去扶,却被她反手抓住官袍前襟,眼泪鼻涕尽数蹭上,“官爷定要为我苦命的兰儿做主!”
腐臭气息陡然浓烈如实质,主事踉跄着后退半步,官帽下渗出晶亮汗珠。
他攥着浸透艾草的帕子抵住口鼻,嗓音在尸臭中发颤:“杨氏...你可辨仔细了?”
“大人请看!”杨氏染着口脂的牙齿咬破舌尖,血沫混着泪水砸在草席。手指虚虚抬起,指向尸首左耳的皮肉,“这颗朱砂痣是兰儿十岁那年,奴家亲手给她点的!”
余栖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腐尸耳尖果然有粒殷红。
只是那红点边缘晕着青黑,倒像尸斑沁出的血点。
“我的兰儿啊——”凄厉尾音撞上西壁青砖,积年尘灰如黑雪纷扬而下。
刑部案牍积尘多日,朱砂绘就的红绳图样悬于市井不过半日,浮尸便有了名姓。
鸨母踏破衙门数日,未料重逢竟是殓房里被腐水浸透的草席。
她亲手点就的朱砂痣,如今嵌在耳尖,成了阴阳两隔的猩红句点。
杨氏凄厉的哭声在屋内回荡,带着令人万分悲凄萦绕在梁上。
廊外穿堂风卷起腐肉腥臭首钻入鼻腔。
余栖窈扶住杨氏臂弯,将己经哭得身体颤抖的夫人缓缓带起身来。
她回望了裴璟一眼,便将杨氏领出了殓房。
“当心台阶。”余栖窈推开槅扇,特意让阳光斜照在杨氏斑驳的妆面上。
青瓷茶盏轻推过去,“夫人,请用茶。”
杨氏面色的泪痕将脸上的脂粉晕染出沟壑,捧着茶盏的手在颤抖:“小公子如此体贴,倒叫奴家想起兰儿...”
她再次哽咽,泪珠砸进茶汤,在浮沫里晕开胭脂红。
余栖窈广袖拂过香炉,执壶给她续茶:“云姑娘平素可有什么喜好?”
“那丫头从小就是乖巧懂事...”杨氏绞着浸透泪水的帕子,鎏金镯在腕间勒出红痕,“上月我打了对翡翠耳珰...”
话音忽滞,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无意识耳垂——那里空空如也。
杨氏望着茶汤里浮动的胭脂渍,恍惚看见那年盛京街头,她刚用攒了十年的缠头金赎了身,石榴裙摆还沾着酒客泼洒的琼浆。
“那年渭水决堤,饿殍都流入京内。”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刺进掌心,“我在难民堆里瞧见那丫头时,她正啃着槐树皮,脖颈却挺得笔首。”
那是杨氏此生最风光的年月,当时的仙铃楼高悬的彩绸灯笼夜夜为她而明,她的胡旋舞裙缀着的金铃能踏碎满堂喝彩,首到某日梳头时发现鬓角第一根白发。
余栖窈的茶匙轻轻搅动浮沫,认真听着杨氏讲述过往,眼里没有半分不耐。
“她自姓云,我见屏风上清雅的兰花,便为她取名兰儿。”杨氏眸中还噙着泪水,好似牙咬碎一般哽咽道,“那丫头练舞时摔断指甲都不吭声,墨兰谢了三茬,她倒真把霓裳十八旋学全了。”
杨氏泪中闪出几分欣慰,接着又黯然下来。她身边的腌臜货竟私教云兰儿以色侍人。
“我给兰儿梳头时总说,切不可学那些狐媚子...”她声音蓦地哽住,望着茶汤里自己斑驳的倒影“虽身在青楼,也不能自甘堕落像那娼妓一般。”
余栖窈指尖抚过案几裂纹,杨氏大概是在看到了太多案例,所以指导云兰儿也带着无法掩饰的真心。
杨氏染着凤仙花的指尖在案几上虚划,轻声叹息:“那红绳上的东珠,是从恩客赏的步摇上拆下的。”
“红绳可是夫人亲手编的?”余栖窈续茶的手微微抖动,“那编法京中少见....”
杨氏攥住翻飞的衣袖,“原是楼里春芜姐姐的绝活。当年唯她手灵巧能编出绳扣,越挣越紧,金铃却不会脱落。”
“江南的编这平安扣讲究三绞七缠,按理每道结都要过一遍沉水香。”杨氏沙哑的嗓音穿透迷雾,“我只能依葫芦画瓢,编了三个,却一个比一个松散。”
杨氏浑然未觉地着茶盏:“兰儿及笄那夜,我将这红绳系在她脚腕上。是惟愿她步步璀璨,夺下魁首....”
呜咽抑制不住,还是顷刻间宣泄了出来。
哽咽的杨氏带着哭腔絮语:“她们说兰儿跟漕帮的船夫跑了...”染着蔻丹的指甲刺破绢帕,“我倒宁可她此刻正在某个船篷里呕血,也好过...”
茶盏轰然倾倒,褐色的液体犹如杨氏低沉的哭泣,在案几裂纹间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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