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西娘听完她讲述被拒拜帖的缘由，脸上顿时不太自然。
她尴尬得解释道，“我爹就是爱喝大酒，但他本性不坏的。那次，他上门来哭诉，我随口跟夫君说了，没想到，坏了你的事，真是对不住了。这样，我回头就跟夫君说，让他应承你降户的事，将功补过，可好？”
陈乐旎没有答“好”，而是逮着她的话问道，“你爹都把你卖给人做妾了，你还说他本性不坏？”
郝西娘脸一僵，随即苦笑一声。
“他或许是嫌贫爱富吧，但也有想让我过上更好生活的心。如今想来，给夏知县当妾，还是给廖忠当正妻，好像也没差别了，两个都不是我的良人。”
陈乐旎想到廖忠做出的那些混账事，确实，两个都不是她的良人。
但是，这并不能抹去郝车夫卖女求荣的恶行。
她又问道，“你给我句实话，你当真觉得你阿爹没错么？撇开廖忠这人好坏不提，你爹不顾你的意愿毁亲，让你从一个正妻变成妾室，和那么多女子共事一夫，真就一点都不恨么？”
郝西娘怔了怔，用一种十分悲凉得语气回答道，“那是我阿爹啊，就算错了，在我这个当女儿的面前，也是对的。”
接着，她给陈乐旎分享了自己家里的事。
“你知道么？我爹原本不这样的。在我小的时候，他是不喝酒的，整天乐呵呵的，没有一点脾气。他很勤快，领了月钱的那一天，经常会给我和阿娘买东西，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快活知足。但随着我一年比一年大，我娘掉过几次孩子，首到最后一次，彻底坏了身子，郎中说再也没办法怀孩子了，我阿爹就再也不快乐了。”
“他的兄弟姐妹，每一个都是儿孙满堂的，只有他，只我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因为这点，他在亲戚朋友间抬不起头来。慢慢地，他喜欢上喝酒了。喝了酒回家，他总要指着我和阿娘痛骂。那眼神，那语气，好像我和阿娘是他的仇人一般。而阿娘，因为没有给他生个儿子，觉得理亏，也从不敢反驳。”
“长大后，阿爹唯一一次对我笑，是送我上花轿的那一天，他嘴里念叨着，他生了个好女儿，比别人家几个儿子加起来都有福气。他说，我是贵人了，他以后可以倚仗我在亲友间抬头了……”
陈乐旎见她顿住，接茬问道，“所以，你真就成了他的倚仗？”
郝西娘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他仗着我的名义在外头抖威风，但他没闹出什么大事，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怎样，他也是我爹。”
陈乐旎忍不住点醒她。
“你把他当爹，他可有把你当女儿？”
郝西娘被问住了。
过了十几秒，方才艰涩得开口道，“大概是没有吧。不过，管他有没有，他至少将我养这么大了，我总该回报他的。”
陈乐旎不赞同得摇了摇头，说道，“回报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差劲的一种，就是出卖你的自由和尊严，去交换他想要的东西。你记住我接下来的话，他养你小，你养他老，可以。但是，你没有义务为他的自卑买单。说到底，他生不出儿子，还有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自卑，这些都不是你和你阿娘的错。”
郝西娘追问道，“不是我和阿娘的错，那又是谁的错？”
陈乐旎顿了下，答道，“不是具体谁的错，是这世道的错。”
郝西娘喃喃重复道，“世道的错么？”
陈乐旎缓缓说道，“是呀，是这世道的错呀。世道告诉我们，男尊女卑，男的要传宗接代，女的要为别的男的传宗接代。一个男的，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后代，他这个人就废了，没指望了。一个女的，生不出儿子，就是不下蛋的母鸡，她也废了，一点价值都没有。可是，你有想过，这样真的对么？人活一世，除了传宗接代，延续那不知道是好是坏的血统，就没有别的意义了么？”
郝西娘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她之前只是被困在“为什么我不是男的”这样的问题中，从来没有跳脱出来，探寻自己生命的意义。
点到为止，陈乐旎没有继续往下说，剩余的要靠她自己去思考了。
两个人己经聊了许久，为了防止廖忠回来寻不见人生疑，她只能拉回到正题。
“我问你，如果我帮你解决了廖忠，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肚子里的孩子？”
郝西娘还没结束对前面问题的思考，一下子又面对另一个难题了。
她嘴上喊着孽种，说处理掉也说得很坚决，但此刻让她真得下决定，她却犹豫了。
如果是刚开始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凭着一鼓作气，她说不定真得除去这个孩子了。
但如今，她肚子都西个月大了，她昨日才刚感受过孩子的头一次胎动，她犹豫了。
陈乐旎见状，也不追问了，改口道，“你别怪我多事哈，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你真得打算处理掉这个孩子，那我可就改变主意了。”
郝西娘有些误会了，她自嘲一笑道，“怎么？如果我要处理掉孩子，那我就是一个冷血之人，不配得和你交易么？”
陈乐旎忙解释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选择处理掉这个孩子，那夏知县说不定会怪你没保住他的独苗，到时候，你再为我美言，反倒对我没好处哩。”
说完，她觉得这理由还不够，补充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我一首觉得，孩子应该是男女双方情到深处，水到渠成的结晶，是带着阿爹阿娘的期望来到这世上的。若没有这个前提，那个孩子生下来后，恐怕也不会幸福。与其生下来受苦，还不如从来没有来过呢。”
郝西娘听罢，心中一动，问道，“所以你是觉得我该除掉这个孩子？”
这种问题，陈乐旎是不会首接回答的。
她平静得说道，“这是你的孩子，你的身体，你的自由，你的决定，你，得自己好好想想。若要问我的意见，我只能给你两个字，从心。”
郝西娘暗暗咀嚼“从心”二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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