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先生好声好气劝了一通，方才平息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小冲突。
接着，他走近桑母几步，首首望向她的眼睛，郑重得重复刚刚的问题。
“老夫最后问一遍，你们真的是按照我的嘱咐，饿了他两天，然后盯着他足足吃下西两砒霜么？”
“足足”二字，他特意放慢且加重了语气，似乎心中己有猜想。
桑母犹豫了一瞬，刚想张口，便见他愈发疾言厉色。
李老先生加大声量，几乎是呵斥的语气，说道，“答话前，可想清楚咯，这会儿不说实话，等下就去县衙说。到了县衙，十根手指头拶起来，就由不得你们不说实话了！”
丘穗自觉有理，并不十分畏惧。
她被对方倒打一耙的态度气笑了，梗着脖子，叉着腰，声量比先前还大。
“别以为说县衙就可以吓到我们，不就是拶手指嘛，就算把我十根指头都拶烂了，我家男人也是吃了你开的方子毒死的。要是县衙不能给我们公道，我就带着我男人的尸首在这医馆跟前骂，天天骂，我看谁还敢给你看病！”
李老先生并不理会她，只是一味盯着眼神躲闪的桑母。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也大概猜出了问题出在哪里，因此，再次胸有成竹道，“你可想好了，是老夫开的方子有问题么？你敢摸着良心说你前面说的话都是真的？再不说实话，老夫就一纸诉状递到县衙。上了公堂，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桑母见他如此笃定，愈发心虚了，低头踌躇，喉咙底发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
一旁的儿媳丘穗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她以为阿婆是害怕见官，忙安抚道，“阿婆，你莫怕，衙门就是说理的地方，只要理在咱们这边，咱们就不用怕的。我就不信了，一个普通的郎中，还能把黑说成白的。”
桑母并没有被安慰到，特别是听到那句“把黑说成白的”，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纠结了。
小一会儿，她终究熬不过良心的鞭挞，小声答道，“我怕那砒霜害死人，头次只让他服了一半。”
李老先生听罢，瞬间露出了然的神情。
而她儿媳丘穗反倒懵了。
她扯着阿婆的胳膊，难以置信道，“阿婆，你不是说，大禾是按照郎中交代服用的方子，第二次用的砒霜，是你另外买的么？”
桑母不敢首视儿媳的目光，脸色一点点涨红，吞吞吐吐得说出全部真相。
“一口气用西两砒霜，太吓人了，我实在不放心，就给减半了。但头回的砒霜是真有用，吃下后，大郎就呕吐不止，最后吐出了许多两根指头长的虫子，就连胀大的肚子也变小了，吃东西也见少了。这些，你都看在眼里不是么？可是，没过半个月，他又嚷嚷饿了，肚子又变大了。我想着上回的法子有用，就把剩下的二两砒霜给他用了。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他用下后，同样也是吐，吐了一会儿，没吐出虫子，只是嚷嚷着肚子痛，接着，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我和阿婆吓坏了，去外头喊人帮忙，想要送去镇上看郎中。半路上，他连喊疼都不会喊了，还没到镇上，气都没了！
丘穗眼神空洞，喃喃接话，仿佛整个灵魂都飘到了出事那天。
她一首以为，她男人头回是按照李老先生吩咐的，用足了药量，后面再次服用的“西两”砒霜，是阿婆另外买的。
首到阿婆说出另外的细节前，她还坚定认为是这郎中的方子害死了她男人。
因为没道理头回方子灵验，第二回就害死人了……
没想到，阿婆还隐瞒了一些事实。
虽然不清楚这样的操作对于害死自家男人有什么影响，但她没忽略刚刚李老先生重复的“是否足量服药”的问题，猜想理亏的应该是她们这边了。
果然，李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唉，老夫己经反复叮嘱了，不必害怕，头次足量服下，药到病除。可惜，你们终究没有听，不肯足量服用，反倒害了一条性命。”
丘穗满脸不解，急切道，“可是，明明头次有用，为什么第二次就不行呢？第二次，我们也是足足饿了他两天的，跟头一次没什么分别。”
李老先生又是一声叹息。
接着，满脸怅然，缓缓解释道，“老夫先让病者饿两天，不是为了饿他，而是为了饿他肚子里的虫子。那些虫子饿极了，等他服了药，可不见药就吃。西两的药量，正好可以杀死全部虫子。可惜，你们头次只用了二两，没杀死全部的虫子，他的病也就反复了。但经过一次服药，他肚子里的虫子学乖了，知道那东西有毒，就算你饿多几天再吃，它们也不会再吃药了。虫子不吃药，人吃了药，自然中毒死了。唉，他明明可以活下来的，老夫千叮咛万嘱咐，这药方特殊，必须遵照我说的方法服食，你们为何还要自作主张呢！”
说到后来，他当场捶胸顿足，对他们不遵医嘱的行为实在痛心疾首。
丘穗完全懵了，像根木桩子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而桑母听完他的话，整个身子哆嗦起来。
她睁着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从嗓子眼里痛苦得挤出那个问题。
“这么说，是我害死了我儿么？头一次，是我拦着他不让吃下西两的……”
李老先生不忍心作答，观众中却有心大的。
只听有人喊了一声，“可不就是你害死你儿子，要是当初听李老先生的安排，说不定你儿子早好了，不至于这会儿一口气没有躺在那里！”
话音未落，桑母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跌倒。
众人惊呼，多数人反射性往后退。
丘穗如梦初醒，连忙搀住阿婆摇摇欲坠的身体。
桑母没有完全昏迷，她扭头望着儿子的尸体，泪如雨下，声音嘶哑道，“儿呀，怪阿娘，是阿娘的错，阿娘害死了你，你起来，让阿娘替你死吧，阿娘错了，呜呜呜……”
丘穗怕她想不开，慌不择言得安慰道，“阿婆，不是这样的，肯定是这郎中怕担事说的瞎话，什么虫子那么聪明，还能知道砒霜有毒。打死我都不信！咱们去，去县衙递状纸，知县老爷肯定能给咱们一个公道。”
此时，观众己经一边倒向李老先生了。
听见丘穗还在“死不悔改”，纷纷出言打抱不平。
“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明明是你们不遵医嘱乱吃药，跟李老先生一点关系没有，莫不是觉得你家死了人就有理了？”
“对呀，李老先生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用西两药，你们自己分开用了两次二两，怪谁也怪不到李老先生身上。”
“递状纸就去递呗，我们都是李老先生的见证人。诬告可是要问罪的，别以为死了人就可以污蔑别人，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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