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清晨，陈乐旎在福昌号写下的五千字《论大宗渔课改良》，新抄写在竹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便被漕帮汉子塞进装鳜鱼的竹篓，沿着长江水道星火般传开。
而真州当天的茶楼酒肆中，识字的无一不手持一卷。
他们以文下酒，以书佐茶，读到“税吏猛于虎”时，不禁拍案叫绝，读到“稚子饿死芦花边”时，也不由痌瘝一体。
不识字的，或听旁人背诵解读，或听紧跟时事的说书人讲述水匪渔村的惨案，接着顺势提到该文中"夺渔夫口中鳞，犹断苍龙颔下须"之言……
陈乐旎从某间茶楼验收成果走出来时，身后紧跟着快嘴毛。
只见他笑嘻嘻得说道，“陈员外，可还满意，为了加快速度，我不仅联系了印刷作坊，还让好些书生抄写，说来也是意外之喜，那些书生抄着抄着就自发传阅起来，都不用我雇人，倒省了一笔工钱。”
陈乐旎笑道，“这边的反响倒还好，就是不知道渔民那边如何？”
快嘴毛脸上笑意不减，解释道，“渔民那边没那么快，都是不识字的，要靠口耳相传。而且，还得理解这文章的意思，比旁的费些功夫。”
陈乐旎点点头，“我晓得哩，再过两天，福昌号约莫就要重新出发了，我想要尽快看到渔民那边的反响。这样，我再给多些工钱，你多安排几个人帮忙传说。”
快嘴毛连连摆手，“不不不，您给的工钱己经够多了，这样，我回头再让城隍庙那边的叫花子往各处渔村走走。陈员外，您放心，即便你离开真州了，这渔税改良的文章，我还是会坚持推广的。我家也曾是渔户，要不是活不下去了，也不会弃船进城了。我也希望这渔税改良能真的进行，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回到从小生活的渔村呢。”
陈乐旎听罢，也没有硬给，毕竟她为了加快效率，给对方的工钱确实不算少。
这边，她在嫌速度慢，那边，方子慎却为她的高效感到十分诧异。
听到底下人汇报大家都在讨论这篇文章，他不禁感慨道，“这个陈苦之还真是个人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他坐在书房内，沉吟一会儿后，果断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紧接着，书信附上此文，骑着快马，往汴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陈乐旎重新登船，悠哉悠哉朝蕲春进发的时间里，朝堂上，因她的文章，波澜顿起。
某一天夜里，正值壮年的官家轩辕仁，读到那句“一网课税三十钱，稚子饿死芦花边”时，摔碎了手边的定窑茶盏。
次日早朝，他沉着脸，让众官传阅此文。
三司使马参只读了个开头，立刻出列辩解。
“禀陛下，此文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自从陛下要求轻徭薄赋后，渔课己比上朝减了一成，渔户安居乐业，何来课税逼得渔民弃船就匪。根本就是这些渔民天性凶残，贪心不足，这才做了水匪。此文光凭一个黄天荡小渔村出了水匪就推及课税逼民，完全是以偏概全！臣以为，这写文之人，有为水匪说情开脱之嫌，还请重重惩治这等是非不明之人。”
轩辕仁面无表情得听他讲完后，方才说道，“三司使何不看完此文再说话。”
马参怔了怔，忙退了回去，细细阅读起剩下的章节来。
而这个当口，御史台那边己有了动作。
御史中丞王拱辰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臣闻《周礼》设渔人掌邦泽，所以阜通财用而恤民瘼也。今查江淮诸州渔课之弊，己极膏肓。其一，州县胥吏私造"河泊凭由"，每船岁纳钱引竟至三十贯，较上朝溢五倍有余。更可骇者，豪强买通市舶司吏，垄断鱼市估价，贱值强购而高价勒卖，致渔民得鱼不足偿苇薪。其二……原定十税其一，今则层层盘剥。胥吏加征‘船头钱’，豪强抽取‘埠头费’，牙行克扣‘秤耗银’，致使正经渔课反不及私敛三一。伏乞圣明：速遣按察使彻查江淮六州渔政，严惩各州县受贿官吏，敕令户部重订渔课则例……”
紧接着，一首充当摆设户部侍郎方子敬出列。
“臣也有本奏，近期整理江淮各州近三年渔课对比图，察渔户登记数量锐减，渔税逐年递减，但据舍弟真州通判方子慎实地考察，真州小渔户实际所出渔税，却是年年递增，以至于食不果腹，卖船抵税，最终弃渔的十有五六。此文章所写渔民成水匪一事，并非特例，长江水匪之患，逐年严重，跟渔民破产绝对有莫大联系。臣请如王御史所言，彻查渔政，也请如此文所写，改革渔税，此事户部责无旁贷，还请陛下允准。”
不等轩辕仁说什么，总算看完文章的三司使马参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慌忙出列道，“陛下，船头钱之类杂项，古来有之，胥吏们只是沿袭传统，并非刻意压榨百姓。至于市舶司勾结豪强垄断鱼市，想来只是个别事例，并非全体如此。若因此等小事，轻言改革，恐怕社稷动荡，还请陛下三思。若为受贿一事，只需请当地知州知县查实，按律处置便可，实在不必大动干戈。”
轩辕仁听罢，朝队列最前方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问道，“赵平章事觉得此文如何呀？”
白发苍苍的赵立存避重就轻道，“此文鞭辟入里，若为科举策论，老臣取其头名。”
轩辕仁追问道，“若为当下论政呢？”
赵立存避无可避，只得答道，“轻废旧例，轻言改革，未免轻率。”
轩辕仁垂下眼眸，掩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眼前的朝廷第一人老了，不再像在上一朝那样锐意进取了。
他掩饰好心情，没有在第一天就拍板，而是给满朝官员留了“课后作业”，让他们回去好生思考该文章内容，明日再继续讨论渔课改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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