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潮雕·浪锁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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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潮雕·浪锁沉舟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暴雨将至的沉重湿气,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打着潮汕沿海这座依山傍海、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沧桑的古老渔村。天空是翻滚的铅灰色棉絮,低垂得几乎要压垮那些鳞次栉比、覆盖着深褐色海蛎壳的灰黑色屋顶。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鱼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盐的苦涩和渔网陈腐的腥气。

谢氏的车队碾过湿滑、布满牡蛎壳碎片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村尾一座面朝怒涛、背靠陡峭黑石崖壁的巨大妈祖庙前。庙宇飞檐斗拱,朱漆早己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胎,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沉默地注视着脚下翻涌不息、墨绿色的南海。这里是“海丝遗珍”项目的核心,也是谢氏“非遗活化”计划中,重金修复千年妈祖金身木雕的重地。

庙门高大而沉重,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合了陈年香火、朽木、海腥和新鲜油漆的气味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高悬的白炽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巨大的空间里,人影晃动,却寂静得压抑。穿着统一工装的修复师们如同工蚁般沉默地忙碌着,脚手架如同钢铁丛林般将大殿中央那座高达三丈的妈祖神像层层包裹。

神像尚未完全显露真容。大部分身躯仍被防尘布和支撑架遮蔽,只有头部和部分肩臂暴露在灯光下。木胎是千年樟木,木质深褐,纹理虬结如龙。但最令人心悸的,是神像表面那层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大片剥落、龟裂、露出底下深褐色木胎的金漆!如同一位尊贵的神祇被强行剥去了华服,露出满身狰狞的伤疤。神像的面容慈悲而沉静,双目微垂,俯瞰众生,但那被岁月侵蚀的斑驳金漆和木胎的裂纹,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与苍凉。

谢聿白站在大殿入口的阴影里,一身剪裁凌厉的黑色西装,与这古旧庙宇格格不入。他并未走近脚手架,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忙碌的修复师,最终落在神像那半露的、布满裂痕的金漆面庞上。墨玉般的眼瞳深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陈管家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

“苏小姐,”陈管家的声音平平无波,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神像背部的‘千里眼’、‘顺风耳’浮雕损毁严重,尤其是‘顺风耳’的耳部结构,内部多层镂空雕饰几乎朽坏殆尽。谢先生希望您能亲自接手这部分核心修复。”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工期很紧。三天后,省里的非遗考察团就要来验收。”

苏晚没有回应。她站在脚手架下,仰头望着那尊半遮半掩的巨大神像。琥珀色的眼瞳映着惨白的灯光,平静无波。她换上了一身靛蓝色的粗布工装,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空气中弥漫的朽木、油漆和香火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大海的咸腥与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沉默地攀上脚手架。冰冷的钢铁框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越往上,空气似乎越发凝滞,混合着樟木特有的微辛和朽木的腐败气息。她终于抵达了神像背部的工作平台。眼前,是“顺风耳”那巨大而残破的耳廓轮廓。

近距离的视觉冲击远比下方仰望更加触目惊心。曾经繁复精妙、多达七层的镂空浮雕结构,如今如同被虫蚁蛀空的蜂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和朽烂的木渣。金漆剥落殆尽,露出深褐色、布满裂纹的木胎,边缘处残留的金漆碎片如同干涸的血痂,倔强地附着在朽木之上。整个耳部结构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彻底吹散。

苏晚戴上特制的棉纱手套,指尖轻轻拂过一处朽烂的孔洞边缘。木屑簌簌落下。她拿起一把细如柳叶的刻刀,刀尖在朽木上极其轻微地试探、刮擦。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初生婴儿的肌肤,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力量感。她在感知。感知这千年古木内部残存的韧性,感知每一道裂纹的走向,感知那些被岁月和虫蛀掏空的脆弱节点。

时间在专注的感知中无声流逝。殿内只有修复师们轻微的脚步声和工具碰撞的叮当声。苏晚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支细长的竹签,蘸取特制的、粘稠如蜜的透明加固胶液。竹签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将胶液注入那些深不见底的朽烂孔洞深处。胶液缓慢地渗透、浸润、粘合着那些脆弱如尘的木纤维。

接着,是填补。她取过一块颜色、纹理都尽可能接近原木胎的樟木补块。刻刀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精准地切割、修形。每一刀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唤醒沉睡的木头之魂。补块被小心翼翼地嵌入缺损处,边缘被刻刀修整得严丝合缝。再涂上加固胶,用特制的木槌极其轻微地敲打、压实。动作轻柔而富有耐心,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修复的过程枯燥而漫长。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后背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的朽木粉尘和胶水气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眼前这片残破却承载着千年信仰的木雕之上。

就在她刚刚填补完一处较大的朽洞,正准备进行边缘修整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毫无预兆地响起在寂静的脚手架上!

苏晚的动作猛地顿住!刻刀悬停在半空。

滴答。

又是一声!

声音的来源……就在她面前!那尊巨大的、被岁月侵蚀的妈祖神像!

她猛地抬头!

视线瞬间凝固!

只见妈祖神像那半垂的眼睑下方,靠近内眼角的位置,那深褐色、布满细微裂纹的木胎上,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

那液体并非水珠!它更加粘稠,带着一种温润的、如同上好松脂般的质感!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微光!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木胎的裂纹边缘艰难地汇聚、凝结,最终挣脱了木纹的束缚,沿着神像慈悲而沉静的脸颊,缓缓地、沉重地……滑落下来!

滴答!

第三滴!清晰地砸落在下方脚手架冰冷的钢板上,晕开一小片粘稠的、散发着淡淡松香气的湿痕!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神像脸颊上那两道清晰的、由粘稠液体滑落留下的湿痕!以及内眼角处,那如同泪腺般仍在缓慢渗出液体的……木胎裂缝?!

神像……流泪了?!

这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荒谬!诡异!却又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指尖的刻刀几乎要脱手掉落。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渗液的裂缝处。

那裂缝……位置极其刁钻!恰好位于内眼角下方,一处多层镂空雕饰交汇的、结构最为复杂的节点!裂缝边缘的木纤维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扭曲和……焦黑色?!像是被某种极其微小的、瞬间的高温灼烧过!而在那焦黑的木纤维深处,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金属反光?!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这不是自然朽坏!是人为破坏!而且是极其精密、极其歹毒的手法!利用木雕内部复杂的镂空结构,在关键节点植入某种微型装置,在特定条件下触发,造成这种……“神迹”般的恐怖效果?!

“谁?!”苏晚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扫向下方大殿!她不是怀疑修复师,而是怀疑有人……在监视!在操控!

大殿里一片死寂。所有修复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惊愕地、茫然地抬头望着脚手架上的苏晚,显然并未听到那细微的滴答声,也未看到那惊悚的一幕。陈管家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对着耳麦低声询问着什么。谢聿白依旧站在阴影里,身形挺拔如松,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没有人回应。只有大殿深处,海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声,如同鬼魂的低泣。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她强迫自己转回头,再次看向那仍在极其缓慢渗液的裂缝。那粘稠的、如同泪珠般的液体,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指向性极强的暗示!

她猛地想起临行前,石伯那双浑浊麻木、却在她演示“雷公凿”时骤然亮起一丝惊愕的眼睛!想起他粗糙的手指在示范时,曾极其隐晦地、在某个特定角度划过木雕耳部某个不起眼的纹路!那动作……当时只以为是习惯性动作,现在想来,分明是……警告?!

凶手……在汝枕畔?!

石伯那无声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苏晚脑海中炸响!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刻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脚手架冰冷的钢铁丛林,死死钉在大殿入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谢聿白!

是他?!还是……他身边那只永远如影随形的……鹰犬?!

“怎么回事?”陈管家冰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烦躁。她显然并未察觉神像的异样,只看到苏晚突兀的停顿和失态。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她不能声张。打草惊蛇只会让暗处的毒蛇藏得更深。她缓缓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惊骇与冰冷,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沙哑:“没什么。光线……有些晃眼。”

她重新拿起刻刀和竹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那渗液的裂缝。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用竹签尖端,极其轻柔地触碰那渗液点。粘稠的液体带着温热的触感,散发着浓郁的松香气。她蘸取了一点,凑到鼻尖。除了松香,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铁锈般的腥气?!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味道……她太熟悉了!在谢聿白昏迷的病房里,在霓裳绣娘失控爆出的血色投影中……这是……人血干涸后残留的气息?!虽然被浓烈的松香掩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腥锈感,她绝不会认错!

这“泪”……是人血混合着特制的松脂胶?!

一个更恐怖的画面在她脑中成形——有人在神像内部这处关键节点,植入了某种极其微小的、装着混合液体的缓释胶囊?!在特定的温度、湿度,或者……某种声波、震动频率的触发下,胶囊破裂,混合液体渗出,模拟“神迹”?!

目的呢?嫁祸?制造恐慌?还是……指向性的警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裂缝边缘那焦黑的木纤维。那微弱的金属反光……是微型触发装置的残留?!

“苏小姐?”陈管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催促,“进度如何?”

苏晚猛地回神。她迅速用竹签清理掉渗出的液体,动作快而隐蔽。然后拿起一块微小的补木和胶水,开始填补那处裂缝。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稳定,甚至更快,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落刀,每一次填补,指尖都凝聚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和冰冷。

她必须尽快找到证据!找到那个被植入的装置!否则,这“神泪”的指控,随时可能成为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无声的较量中流逝。殿外的天色越发阴沉,海风呜咽声越来越响,如同暴风雨前的序曲。

终于,在填补完裂缝,进行最后一遍边缘修整时,苏晚的刻刀刀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裂缝深处那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刻刀如同最精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开焦黑的木纤维……

一点比米粒还小的、焦黑的金属碎片,粘连着几缕碳化的木屑,被她极其轻柔地挑了出来!

碎片太小,形状不规则,表面焦黑一片,看不出原本的形态。但苏晚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残留的、非自然的灼热余温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精密电子元件的冰冷质感!

就是它!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捻起那枚微小的碎片,借着整理工具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将其藏入工装袖口内侧一个特制的、极其微小的暗袋里。动作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首起身,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低头,看向下方阴影中的谢聿白,琥珀色的眼瞳深处,冰层之下,翻涌着冰冷的火焰和无声的控诉。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恐怖呜咽声,毫无预兆地从殿外传来!声音穿透厚重的墙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源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感!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仿佛天崩地裂!整个妈祖庙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摇晃!巨大的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瓦砾如同暴雨般从高高的穹顶簌簌落下!悬挂的灯泡疯狂摇摆,光线忽明忽灭!

“地震了?!”

“海啸预警!!快跑!!”

“妈祖娘娘发怒了!!”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极致的混乱!修复师们惊恐地尖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冲向殿门!陈管家脸色剧变,厉声指挥保镖保护谢聿白!

苏晚脚下的脚手架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管,身体随着摇晃的架子剧烈摆动!目光却死死盯着下方!

就在这地动山摇、人心惶惶的瞬间!

谢聿白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冲向某个方向!但就在他脚步启动的刹那——

大殿角落,一个一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拄着乌木手杖的老者身影,如同鬼魅般,极其突兀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横移一步,恰好挡在了谢聿白的身前!

是谢远山!谢聿白的父亲!他不知何时,竟也悄然来到了这妈祖庙中!

谢远山背对着剧烈摇晃的大殿和惊恐的人群,面对着被保镖簇拥、脸色铁青的儿子。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刀削斧劈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微微抬起枯瘦的手,用那根乌木手杖的杖尖,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剧烈震颤的地面上,轻轻点了一下谢聿白的鞋尖。

动作微小,快如闪电,在混乱中几乎无人察觉。

但就是这个动作!

让原本欲要前冲的谢聿白,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猛地僵在原地!

谢聿白猛地抬头!墨镜后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混乱的烟尘和闪烁的灯光,死死钉在父亲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上!

父子二人,在剧烈摇晃、如同末日降临的妈祖大殿中,在漫天坠落的灰尘瓦砾和惊恐的尖叫声里,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峙!

谢远山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儿子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眼神里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仿佛在说:这里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包括……这突如其来的“天灾”。

轰隆隆——!!!

又一阵更加猛烈的震动传来!大殿一侧的窗户玻璃轰然爆碎!狂风裹挟着冰冷的、带着咸腥水汽的雨点,疯狂地灌入殿内!

苏晚死死抓住摇晃的脚手架,在剧烈的颠簸中,将下方那父子无声对峙、充满火药味的瞬间尽收眼底!她的心脏狂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呐喊:

“凶手……在汝枕畔!”

那滴血的泪!那焦黑的碎片!那挡在身前的枯瘦身影!那无声的杖尖警告!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狂暴的海啸强行冲开的堤坝,轰然贯通!指向那个一首隐藏在幕后、如同深渊般不可测的——谢远山!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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