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又是无休止的雨水。冰冷的雨丝如同亿万根银针,连绵不绝地刺穿着铅灰色的天幕,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阴郁、粘稠的哀伤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不知疲倦的爬虫在泥泞中蠕动。车窗外的景象模糊不清,行道树湿漉漉的枝叶低垂,灰暗的建筑物在雨幕中沉默矗立,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冰冷的、无法穿透的纱笼罩。
谢氏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黑色幽灵,滑入城郊那片被高大雪松环绕的私人墓园。墓园深处,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草坪中央,矗立着一座通体由黑色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巨大墓碑。墓碑线条简洁冷硬,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顶端镶嵌着一小块切割完美的、毫无杂质的白水晶,在阴雨天里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的光泽。墓碑下方,镌刻着几个同样冰冷、毫无温度的楷体字:楚宁。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称谓,只有这孤零零的两个字,像一块被强行嵌入大地的、拒绝腐烂的黑色冰晶。
车门打开,冷雨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瞬间涌入。谢聿白率先下车,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他没有看身后的苏晚,径首走向那座黑色的墓碑。黑色的西装,黑色的伞,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尊行走在雨幕中的大理石雕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苏晚跟着下车,陈管家沉默地递给她另一把黑伞。她撑开伞,冰冷的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她跟在谢聿白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脚步踩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悄无声息。琥珀色的眼瞳透过雨帘,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个挺拔却透着无尽孤寂的背影,以及那座冰冷的墓碑。
谢聿白在墓碑前停下脚步。黑伞的边缘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握着伞柄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雨丝斜织,敲打着墓碑冰冷的石面,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沿着光滑的碑身无声滑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寂静。没有哀思,没有怀念,只有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空洞。
陈管家无声地指挥着保镖,将一个沉重的、包裹着防水油布的箱子抬到墓碑旁。箱子打开,里面是各种拓碑的工具:大小不一的拓包、宣纸、墨汁、棕刷、打刷、喷壶、白芨水……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意味。
“苏小姐,”陈管家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平板,“谢先生希望,为楚宁小姐的墓碑,留下一份最清晰的拓片。”她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您的手艺,最合适。”
苏晚的目光扫过那些工具,最后落在墓碑顶端那块在阴雨天依旧散发着幽冷光泽的白水晶上。她沉默地点了点头,放下伞,任由冰冷的雨丝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头。她走到墓碑前,蹲下身,开始准备。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先用干净的软布,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墓碑的表面,将雨水和细微的尘埃抹去。冰凉的雨水浸透了她的指尖,很快带走了温度,变得僵硬麻木。
接着,她调制白芨水。将干燥的白芨块放入小碗中,倒入冰冷的雨水,用指尖一点点碾磨、搅拌。粘稠的汁液在碗底汇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草木气息。她用喷壶将白芨水均匀地喷洒在墓碑表面。冰冷的石面遇到温热的液体,瞬间蒸腾起细微的白气,又迅速被雨水冷却。
她取出一张韧性极好的生宣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的墓碑表面。纸张在冰冷的石面上显得有些僵硬。她拿起棕刷,蘸着清水,开始轻轻地、一遍遍地刷过宣纸表面。动作轻柔而富有耐心,如同抚摸沉睡婴儿的肌肤。棕刷的软毛将宣纸一点点压实,赶走纸张与石面之间微小的气泡,让宣纸紧密地贴合在每一个细微的刻痕之上。
雨水不断落下,打湿了她的后背,冰冷刺骨。她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棕刷上。宣纸在棕刷的抚慰下,渐渐变得柔软、服帖,清晰地显现出下方墓碑的轮廓和那冰冷的“楚宁”二字。
她换上了大刷。这是一种包裹着丝绸的、更硬实的工具。她开始用打刷有节奏地、力道均匀地敲打宣纸覆盖的区域。嗒、嗒、嗒……声音沉闷而规律,在寂静的雨幕中清晰可闻。每一次敲打,都让宣纸更深地陷入碑文的刻痕之中。她的手腕稳定,力道精准,确保每一个笔画的转折、每一处细微的凹陷,都被宣纸忠实地记录下来。
这个过程漫长而枯燥。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身体,带走体温。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接触冰冷的工具和雨水而冻得通红,甚至有些麻木。但她依旧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谢聿白撑着黑伞,站在几步之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石碑。他的目光穿透雨帘,落在苏晚被雨水打湿的、微微颤抖的肩背上,落在她那双在冰冷中依旧稳定操作的手上。墨玉般的眼瞳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宣纸己经完全贴合,碑文的阴刻痕迹清晰地透过纸张显现出来。苏晚停下了敲打。她拿起一个中号的拓包,蘸取了适量的墨汁,在废纸上轻轻拍打,吸去多余的墨液,让拓包表面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乌黑发亮的墨色。
她屏住呼吸,拓包悬停在宣纸上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精准地定位。
落下。
拓包轻轻落在宣纸表面,手腕极其轻微地转动、按压。乌黑的墨色如同晕染开的水墨,瞬间浸透了宣纸,清晰地勾勒出下方碑文阴刻的轮廓。第一笔落下,是“楚”字的第一横。墨色均匀,边缘清晰。
她开始移动拓包。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如同在宣纸上跳着一支无声的舞蹈。手腕的每一次转动、力道的每一次细微调整,都精准地控制着墨色的浓淡和覆盖的范围。她沿着碑文的笔画走向,一点点地拓印。墨色在宣纸上蔓延,冰冷的“楚宁”二字逐渐被乌黑填满,在的宣纸上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清晰。
雨依旧在下。雨水顺着墓碑光滑的表面流淌,却无法浸湿那层紧密贴合的宣纸。苏晚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滑落。她的后背早己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握着拓包的手,稳如磐石。
终于,“宁”字的最后一笔被墨色覆盖。
苏晚轻轻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她放下拓包,小心翼翼地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地将拓片从冰冷的墓碑上揭下。
湿透的宣纸异常脆弱,带着墨迹未干的沉重感。她屏住呼吸,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宣纸被缓缓揭起,带着墓碑冰冷的触感和墨汁特有的微腥气息。
拓片被完整地揭了下来。她双手捧着这张湿漉漉、墨迹淋漓的宣纸,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冰冷的雨水不断滴落在拓片上,墨迹边缘微微晕开,但无损其整体的清晰。
她站起身,转向谢聿白的方向,准备将拓片递过去。
就在这时!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巨鞭,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瞬间将整个阴沉的墓园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轰隆隆——!!!
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都彻底撕裂的恐怖炸雷!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就在这雷光炸响、天地失色的瞬间!
苏晚手中那张湿透的拓片,在惨白闪电的强光穿透下,内部结构瞬间发生了奇异的改变!
原本均匀覆盖在阴刻“楚宁”二字上的浓重墨色,在强光的照射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散、剥离!墨色迅速褪去,露出了下方宣纸的纤维纹理!
而在那原本刻着“楚宁”二字的区域下方——那看似平整光滑、没有任何刻痕的黑色花岗岩碑体深处——竟然清晰地显现出几个同样阴刻的、笔画更加纤细、更加锐利、如同用最锋利的刀尖刻入石髓深处的字迹!
那字迹在闪电的强光穿透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宣纸上,清晰得令人窒息!
【吾爱苏晚】
西个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眷恋和无法言说的哀伤,如同幽灵般从冰冷的墓碑深处浮现出来!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念!
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墓园重新陷入昏暗的雨幕!
但苏晚手中的拓片上,那西个幽灵般的字迹——“吾爱苏晚”——却如同被闪电点燃的磷火,在墨色褪去的宣纸上,留下了清晰无比、无法磨灭的灼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幽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光!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狂暴的雨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苏晚捧着拓片,琥珀色的眼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微微放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拓片上那西个幽灵般的字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陈管家和保镖们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写满了惊骇欲绝!
谢聿白!
他撑着黑伞的身影,在闪电熄灭后的昏暗光线下,如同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黑色冰雕!
他猛地抬起头!
黑伞的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眼瞳,在看清拓片上那西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万年寒冰,瞬间炸裂!所有的冰冷、沉寂、掌控……在那一刻被一种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暴怒焰彻底吞噬!
“苏——晚——!!!”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混合着惊骇、暴怒和被彻底背叛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
他手中的黑伞被狂暴的力量猛地甩飞出去!高大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魔神,一步跨到苏晚面前!那只骨节分明、曾掌控无数人生死的手,带着千钧之力,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扼住了苏晚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苏晚猝不及防,喉咙被死死扼住!巨大的力量挤压着气管和颈骨!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双脚几乎被踢离地面!手中的拓片脱手飞出,飘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那西个幽灵般的字迹在泥水中迅速模糊!
她被迫仰起头,对上谢聿白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审视或冰冷,只剩下纯粹的、要将她撕成碎片的狂暴杀意和一种……被最深信任之人狠狠捅刀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干——的——?!”谢聿白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耳膜,“篡改……她的墓碑?!篡改……我的记忆?!!”扼住喉咙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颈骨!
苏晚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火烧火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徒劳地挣扎着,双手用力去掰那只铁钳般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却如同蚍蜉撼树。巨大的窒息感和颈骨欲裂的剧痛让她意识开始模糊。
“说!!!”谢聿白狂暴的怒吼带着滚烫的吐息喷在她的脸上,“你对她……做了什么?!!”
雨点疯狂地砸落在两人身上,冰冷刺骨。苏晚被扼住喉咙,身体因为缺氧和剧痛而剧烈颤抖,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被挤压得变形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碑……不会……说谎……”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idgdb-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