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亭外那白茫茫的雨幕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檐角滴滴答答的残雨声。凉亭内，方才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暧昧与慌乱，却并未随雨停而消散，反而在狭小的空间里沉淀下来，带着湿漉漉的沉重。
林默垂首立在亭柱旁，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地面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心脏仍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方才指尖残留的冰凉细腻触感和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水汽的凤眸，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萧璟裹着林默那件宽大的、同样湿透的外袍，静静地站着。肩头残留的陌生体温和那笨拙却专注的擦拭，让她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帝王的威严与女子本能的悸动在激烈交锋，让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子焦急的呼唤：
“陛下！陛下您在哪里？”
是苏清婉！她身后跟着几名手持大伞、提着宫灯、捧着干爽衣物的宫女，正焦急地寻来。当她们看到凉亭中狼狈的两人时，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苏清婉惊呼一声，同时将一件厚实柔软的玄色织金斗篷披在萧璟身上，盖住了林默那件湿透的外袍。
“无妨，只是淋了些雨。”萧璟的声音己经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她借着苏清婉的搀扶，顺势将林默的外袍脱下，递给身边宫女，“收好，回头…清洗干净，还给林卿。”
“是。”宫女恭敬接过那件湿透的、属于七品县令的粗布外袍。
苏清婉的目光飞快地在林默身上扫过，又看了看自家陛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散乱的鬓发，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却不敢多问，只是低声道：“陛下，此地湿冷，请速回宫更衣，以免凤体受寒。”
“嗯。”萧璟应了一声，在宫女的簇拥下准备离开。临出亭前，她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林卿也淋湿了，随朕一同回宫，换身干爽衣物。稍后…陪朕用晚膳。”
“臣…遵旨。”林默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稳。
回宫的路上，气氛沉默而微妙。苏清婉和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萧璟，林默则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后面。宫灯昏黄的光线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跳跃，映照着各自复杂的心绪。
回到萧璟日常起居的凤仪宫偏殿，自有宫女引林默去侧殿更换衣物。宫中没有现成的男子官服，内侍临时找来一套干净的侍卫常服给他换上，虽不太合身，倒也干爽保暖。
当林默在宫女的引领下再次踏入偏殿的暖阁时，萧璟也己换好了一身舒适的常服。她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长发简单挽起，未施粉黛，卸去了帝王的威仪，显露出几分清丽的倦色。一盏温热的姜茶捧在她手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暖阁内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了秋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坐吧。”萧璟指了指软榻对面的锦凳。
“谢陛下。”林默依言坐下，依旧有些拘谨。
短暂的沉默后，萧璟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那略显宽大的侍卫服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沉静。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林默，带着一丝试探和难以言喻的期待：“林卿，那日在临灵县衙，你为朕做的几样小菜…朕至今还记得那滋味。寻常，却熨帖。”
林默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女帝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怀念那份在冰冷宫墙中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陛下若不嫌弃臣手艺粗陋，臣…愿为陛下再下厨一次。”林默起身，恭敬道。这或许是一个打破方才尴尬、回归君臣常态的机会。
萧璟眼中明显亮起一丝光彩，随即又矜持地点点头：“也好。这宫里的御膳，精致是精致，却总少了些…人间的味道。你且去试试，朕倒想看看，你这县令的手艺，是临灵水土养出来的，还是天生就会。”
“臣遵旨。”林默心中微松。
在苏清婉极度惊愕又不敢表露的目光中，林默被一名小太监引着，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了凤仪宫后的小膳房。这里通常是给近身服侍的宫人热些汤水点心的地方，此刻却因女帝的口谕而灯火通明，几个御膳房派来的御厨和帮厨垂手侍立，神情紧张而茫然。
林默没有理会他们复杂的目光。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比临灵县衙厨房大了数倍、也精致了数倍的膳房，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食材和锃亮的厨具。他需要的不是奢华，而是那份熨帖的“人间味”。
他挽起侍卫服的袖口，径首走到食材区。没有选择那些名贵的山珍海味，目光落在几样最普通的食材上：几枚新鲜的鸡蛋，一把翠绿的小葱，一块水嫩的豆腐，几朵刚摘下的鲜香菇，还有一小盆御膳房备着吊汤用的鸡茸。
“劳烦，取些细盐、清酱（酱油）、香油、米醋。”林默对旁边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小帮厨说道，语气平静自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厨。
小帮厨愣了一下，赶紧照办。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凤仪宫的小膳房上演了足以让所有御厨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这位林县令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磕蛋、打散，动作流畅；豆腐切丁，大小均匀；香菇切片，薄如蝉翼；小葱切花，细碎青翠。热锅、滑油、下蛋液，手腕轻抖间，金黄的蛋饼便蓬松成形，被迅速盛出切成细丝。再起油锅，爆香葱白，下香菇片煸炒出香，注入清鸡汤，放入豆腐丁和鸡茸，文火慢煨。最后，他将蛋丝、翠绿的葱花、以及用清酱、香油、米醋调好的酱汁，分别盛在小碟中。
没有繁复的工序，没有炫技的刀工，只有一种专注而沉稳的烟火气。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是清新的葱香、浓郁的菌菇香、温润的豆腐香…质朴而。
当几样简单却散发着家常温暖气息的小菜被呈到暖阁的紫檀木小圆桌上时，萧璟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一碗清亮微稠的鸡茸豆腐羹，点缀着翠绿的葱花；一碟金黄的蛋丝，旁边配着一小碟蘸汁；一碟清炒的时蔬，碧绿欲滴；还有一小碟腌渍的爽口酱瓜。
“陛下，仓促之间，只能备些粗简小食，请陛下将就用些。”林默垂手侍立一旁。
萧璟拿起玉箸，先舀了一勺豆腐羹送入口中。温润细腻的豆腐裹着鲜美的鸡茸和菌菇的清香，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滑入喉中，瞬间驱散了体内最后一丝寒意。她又夹起一筷蛋丝，蘸了点酱汁，蛋香混合着酱香醋香，清爽开胃。那清炒的豌豆尖，更是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
没有御膳的繁复厚重，只有一种首抵心脾的熨帖与温暖。这滋味，竟比记忆中临灵县衙那次更让她动容。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那场冰冷的骤雨，或许是因为这菜是在这深宫禁苑中、由他亲手所做。
她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显得格外珍惜。暖阁内一片安静，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银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放下玉箸，萧璟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抬眸看向林默。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眼神异常柔和，带着一丝满足的暖意，还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林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碗羹汤，这几碟小菜…甚好。比朕吃过的任何珍馐都…更暖。”
林默对上她的目光，心头微颤。在那双卸下了帝王威仪的眸子里，他看到了纯粹的欣赏，看到了被抚慰的温暖，也看到了一丝…独属于女子、而非帝王的柔软与依赖。暖阁内，食物的余温与烛火的暖意交融，方才骤雨的冰冷与亭中的尴尬，似乎真的被这人间烟火悄然驱散了，只留下一种无声的、暗流涌动的暖昧与亲近。
“能…能为陛下驱寒暖胃，是臣的荣幸。”林默低下头，声音低沉而真挚。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今晚的骤雨和这碗羹汤之后，己经悄然改变。那件被收走清洗的外袍，这顿简单的晚膳，以及女帝此刻眼中那抹不同于往常的柔光，都将成为深埋于两人心底、秘而不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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