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暖阁的烛火，将林默那身不太合体的侍卫常服也镀上了一层暖光。女帝萧璟那句“甚好。比朕吃过的任何珍馐都…更暖”，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悄然驱散了之前骤雨带来的寒意与那点微妙的尴尬。
林默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在这一碗羹汤的暖意里松弛了下来。他看着萧璟放下玉箸后，脸上那抹罕见的、卸下重担般的柔和神色，心中那份对帝王的敬畏虽在，却奇异地混入了一种更轻松、更亲近的感觉。方才亭中那点“僭越”，此刻回想起来，非但没有后怕，反而让他觉得…这位女帝陛下，似乎也没那么遥不可及嘛？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在临灵县衙时常见的、带着点阳光和促狭的笑容，不再是谨小慎微的低眉顺眼：“陛下喜欢就好！臣这手艺，在临灵县衙可是练出来的。县衙灶房那口破锅，可比这御膳房的宝贝们有脾气多了，炒个蛋都得跟它斗智斗勇，火候稍不对付，它就敢给你糊个底朝天！”
这番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抱怨，配上他轻松的语气和明亮的笑容，让萧璟微微一怔，随即竟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这笑声不大，却如同冰河乍裂，瞬间冲淡了暖阁里最后一丝凝滞的帝王威仪。
“哦？林县令还有跟一口锅斗智斗勇的本事？”萧璟凤眸微挑，带着一丝戏谑，“看来朕这御膳房的锅，是委屈林卿了？”
“那倒不敢！”林默笑嘻嘻地，胆子似乎真的大了不少，甚至还带上了点小得意，“臣的意思是，东西好不好吃，关键看心意，看火候，看跟食材的‘交情’。御厨们功夫自然是顶好的，就是…有时候太讲究‘规矩’和‘排场’，反倒把食材本身的灵性给框住了。就像咱临灵的红薯，生啃都甜滋滋的，非得雕成花儿，那味儿反而跑了！”
他这番“歪理邪说”，听得旁边的苏清婉和侍立宫女们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低着头。这林县令…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编排”御厨？
萧璟却听得饶有兴致。深宫之中，她听惯了歌功颂德和冠冕堂皇的奏对，何曾听过如此鲜活、接地气、甚至带点“歪门邪道”的论调？林默此刻身上那股子阳光开朗、甚至有点“痞痞”的劲儿，与他处理政务时的沉稳干练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让她觉得格外新鲜有趣。
“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萧璟唇角噙着笑意，语气轻松了不少，“那依林卿之见，治国理政，是否也如你这番薯一般，不必过于讲究‘规矩排场’，而应注重‘心意火候’和‘灵性’？”
这问题可大可小。换做之前的林默，必定斟酌再三才敢谨慎回答。但此刻气氛轻松，他心中那点“小贱”的劲儿正冒头，便也顺着话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道：
“陛下圣明！治国嘛，臣不敢妄言。但臣觉得吧，道理是相通的。就好比臣在临灵修路，三合土配比是规矩，夯实的力道是火候，但最终那条路能不能让百姓走得舒坦，让商货流通起来，那才是‘灵性’，是‘心意’！光顾着把路修得溜光水滑、花团锦簇，结果绕了十八个弯，费钱费力还不实用，那不就是…嗯…本末倒置嘛！”他差点把“花架子”三个字说出来，赶紧刹住，嘿嘿一笑，“臣粗人，打个比方，陛下别见怪。”
“好一个‘本末倒置’！”萧璟非但不怪，反而眼中异彩连连。林默用最接地气的方式，精准地点出了她推行新政时遇到的阻力核心——某些人只在乎表面文章和旧有“规矩”，却罔顾实效与民生疾苦。这份敏锐和首指核心的“痞气”，让她觉得无比痛快！
萧璟心情极好，连带着语气都轻快起来，“你这脑子里的‘歪理’，倒比那些满口圣贤文章的腐儒强上百倍！”
“陛下过奖！臣就是…就是瞎琢磨，实践出真知嘛！”林默摸了摸后脑勺，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在烛光下格外晃眼。
气氛彻底活络起来。萧璟又兴致勃勃地问了些临灵县的趣事，比如孩子们第一次写自己名字时闹的笑话，比如鲁大磐那“震天雷”似的嗓门，比如城西新路上第一辆牛车平稳驶过时老农的眼泪。林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语气夸张，表情生动，不时还模仿几句方言俚语，逗得萧璟掩口轻笑，暖阁里充满了难得的欢声笑语。
苏清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又暗自惊奇。她服侍陛下多年，何曾见过陛下与一个臣子如此轻松惬意地谈笑风生？这林默…真是个奇人！
不知不觉，夜己渐深。桌上的小菜早己撤下，换上了清口的香茗。
“好了，时辰不早了。”萧璟端起茶盏，眼中笑意未散，却己恢复了帝王的沉静，“林卿在京中再留两日，将《薯务要略》的初稿尽快完善呈上。户部和工部那边关于筑城款项和新粮推广的细则，朕会催他们加紧议定。待旨意下达，你便带着朕的期望，速回临灵去吧。那里，才是你的战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默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记住你在临灵说过的话，也记住你今晚在朕面前的样子。为民做事，就该有这份胆识，这份‘歪理’，这份…阳光。朕在京城，等着你的好消息。”
“陛下放心！”林默起身，这次没有大礼参拜，只是抱拳躬身，动作利落，笑容依旧阳光灿烂，眼神却无比坚定，“臣定当把这份‘阳光’和‘歪理’带回去，让临灵县的路更宽，墙更牢，红薯更甜，娃娃们的读书声更响亮！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步伐轻快而有力，那身不太合体的侍卫常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一种别样的潇洒不羁。
萧璟望着他消失在暖阁门口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却化作唇边一抹更深沉、更复杂的弧度。她端起茶盏，茶水温热，却似乎比不上方才那碗羹汤带来的暖意，也比不上那年轻人身上蓬勃的生气与阳光。
“阳光…歪理…”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杯壁。深宫寂寥，权柄冰冷，方才那一室的轻松笑谈，如同偷来的片刻暖阳，珍贵得让人心悸。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己会对这个来自边陲小县的年轻县令，生出如此多的期待与…难以言喻的关注。
“清婉。”
“奴婢在。”
“明日…吩咐御膳房，给朕煮一碗…鸡茸豆腐羹。要…清亮些的。”萧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是，陛下。”苏清婉躬身应道，心中了然。这碗羹汤，怕是再也煮不出今晚的滋味了。那滋味，或许不在汤里，而在那个敢在御前谈笑风生、满身阳光与泥土气息的年轻县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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