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苍山县界的时候,祁连山没有回头。
没有欢送的横幅,没有组织的仪式。
但那条他亲手刨出来的新路上,站满了人。
从县城到山口,黑压压的一片。
没人说话,也没人招手。
乡亲们只是默默地站着,手里提着东西。
一篮子刚下的土鸡蛋,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布鞋,一个老大娘挤开人群,把一个滚烫的烤红薯硬塞进祁连山的车窗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抹着眼泪走了。
钱副主任和周正站在车旁,眼圈通红。
他们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祁连山接过那枚烫手的红薯,攥在手里,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的妻子和儿子。
王秀琴抱着小同伟,没有往前挤。
祁连山只是朝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对司机说:“开车吧。”
吉普车缓缓启动,汇入通往省城的大路。
祁连山始终没回头看一眼,但他手里的红薯,却被他攥得越来越紧。
车行半日,绿水青山渐渐褪色,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混合着煤灰与铁锈的味道。
天空像是蒙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岩台市到了。
这里没有苍山的穷困,却比苍山更让人绝望。
宽阔的马路两旁,是成片苏式风格的红砖楼,墙皮剥落,露出灰黑的底色。
巨大的烟囱像一柄柄刺向天空的钝剑,有的懒洋洋地吐着黑烟,更多的则是死寂地矗立着,像一座座工业时代的墓碑。
街上随处可见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墙角,抽着最劣质的卷烟,眼神空洞,表情麻木。
市政府大楼前,岩台市委书记罗文斌带着一班副市长,早己等候多时。
罗文斌约莫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标准的热情微笑,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透着精明。
“祁市长,一路辛苦,欢迎来到岩台啊!”罗文斌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上来,“我们己经在市招待所备下了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身后的几个副市长也纷纷附和。
祁连山跟他们一一握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看了一眼这群人,个个红光满面,穿着料子考究的中山装。
他没接罗文斌的话,转头问给他开车的司机:“岩台钢铁厂的工人宿舍区,在哪儿?”
司机是个本地人,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里的罗文斌。
罗文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祁市长,这个……不急于一时嘛。您刚到,舟车劳顿,还是先安顿下来。明天,我们再向您详细汇报工作。”
祁连山转过身,看着罗文斌,“罗书记,我这人肠胃不好,从部队里落下的毛病,吃不惯大鱼大肉。就想吃碗热汤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官员的脸:“我听说,钢厂工人食堂的炝锅面做得不错。咱们就去那儿吃,边吃边聊,也算是听听基层同志的汇报,怎么样?”
空气瞬间凝固了。
罗文斌的笑意彻底消失,嘴角微微抽动。
他身后的几个副市长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堪。
一个戴眼镜的副市长忍不住开口:“祁市长,工人食堂那个卫生条件……而且,您是市长,去那里吃饭,安保工作也不好做,不合规矩啊。”
祁连山看都没看他,眼睛依旧盯着罗文斌:“怎么,市领导的肠胃,比工人的还金贵?连工人的食堂都去不得了?”他语气一沉,“还是说,你们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祁连山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了进去。
“师傅,开车,去钢厂宿舍。”
罗文斌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盯着吉普车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跟上!”
几辆黑色的轿车,只能憋屈地跟在吉普车后面,朝着那片破败的工业区驶去。
岩台钢铁厂的家属区,比祁连山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筒子楼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蜂巢,墙壁被熏得黢黑,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
孩子们在堆满垃圾的巷子里追逐打闹,脚下的污水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祁连山让车停在路口,自己走了进去。
他走进一家光线昏暗的小卖部,柜台后,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正在算账。
“老板,生意怎么样?”祁连山问。
男人抬起头,叹了口气:“生意?还生意……我这赊账的本子,比进货的单子都厚。工人们半年没发全工资了,谁还有闲钱买东西?都是先拿后给,有的,这辈子怕是都还不上了。”
祁连山默然,走出小卖部,径首走向不远处的工人食堂。
食堂里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剩菜馊水的味道。
祁连山走到窗口,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炝锅面。
他端着碗,走到角落里一桌正在抽烟的老工人面前,坐了下来。
“师傅们,我是新来的市长,叫祁连山。”他呼噜噜地吃了一口面,开门见山,“跟我说说,这厂子,这日子,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老工人先是愣住了,随即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个新来的市长,跑到他们这破食堂里吃面?
演戏给谁看呢?
但祁连山身上那股子军人气质,和他那毫不做作的吃相,渐渐打消了他们的戒心。
一个头发花白、手指关节粗大的老师傅,把烟头在桌上摁灭,开了口。
“市长?哼,我们见的市长多了。你是第六个了。”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锈迹斑斑的设备:“看到没?那都是德国进口的,当年亚洲第一的生产线。现在呢?停了。高炉都凉透了。厂里的头头们,把好好的钢材当废铁卖,自己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我们呢?”
老师傅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月,就发二十块生活费。我儿子上大学,学费都交不起。上个月,车间的老李,就是为了给闺女凑钱,跑去黑市卖血,染上了病,人说没就没了……”
老师傅说着,眼眶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周围的工人们,全都低下了头,食堂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爆炸。
而此时,罗文斌和那几位副市长,正无比尴尬地站在食堂门口。
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祁连山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自己掏钱付了账,站起身,走到了罗文斌面前。
“罗书记,”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碗面,比你们准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让我吃得更明白,也更饱。”
他环视了一圈食堂里那些充满着屈辱、愤怒和一丝丝期盼的眼睛。
“从明天起,市长办公室,搬到这家属区的居委会来。”
“什么时候,钢厂的高炉重新冒出红光,工人的口袋里重新有了钱,我这个市长,再搬回政府大楼!”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迈开大步,走出了食堂。
罗文斌和一众官员,彻底石化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死寂的工业城市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祁连山站在那巨大的、冰冷的高炉之下,抬头仰望着那些沉默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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