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的油墨香,还没在祁家湾的土屋里散尽,省里拨下来的第一笔专款,就到了苍山县的账上。
跟着钱一起来的,还有两台崭新的东方红推土机,和一辆黄色的吊车。
这些冒着黑烟的钢铁巨兽,开进鹰嘴崖工地时,整个山谷都沸腾了。
老百姓们活了半辈子,头回见到这种阵仗,一个个围着推土机,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伸手摸摸这儿,敲敲那儿。
有了钱,有了设备,祁连山这支“杂牌军”算是鸟枪换炮,成了正规部队。
路,一天一个样。
祁连山在苍山县的威望,也跟着这条路,一寸一寸地往上涨。
他现在说话,比县委的红头文件还好使。
这天下午,祁连山正在工地的临时帐篷里,跟王总工对着图纸商量一座桥的选址问题。
帐篷帘子一掀,县供销社主任罗富贵,挺着个啤酒肚,满脸堆笑地钻了进来。
“祁县长,王总工,忙着呢?”
罗富贵是前任县长孙城提拔起来的人,在钱、孙倒台后,他蛰伏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始活跃起来。
祁连山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王总工不认识他,只是点了点头。
罗富贵也不在意,他从兜里掏出两包“大前门”,一人递上一包,被王总工摆手拒了,祁连山也只是放在桌上。
“祁县长,大喜事啊!”罗富贵搓着手,一脸神秘,“修桥用的水泥和钢筋,我给您联系好了!”
祁连山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哦?哪家的?”
“市里最大的一家建材厂,红星建材厂!”罗富贵把胸脯拍得山响,“厂长是我老战友,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二话不说,就给了咱们一个最低价!比市面上的,便宜两成!”
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啊,这家厂的背景,硬着呢。市里的郑副书记,对他们厂,很关照。”
郑副书记。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郑国华在省报上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不找回场子,他就不叫郑国华。
这块“肥肉”,果然引来了豺狼。
“价格是便宜。”祁连山放下缸子,“可质量,有保证吗?修路搭桥,这是要用一百年的东西,质量上出了问题,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哎哟,我的县长哎,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罗富贵打包票,“红星厂那是市里的标杆企业,质量绝对过硬!我拿我这颗脑袋担保!”
祁连山看着他那颗的脑袋,没笑。
“口说无凭。这样吧,老罗,你先让厂里,送一批样品过来。我得亲自看看。”
罗富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行!没问题!我这就去办!您就擎好吧!”
说完,他哈着腰,退出了帐篷。
罗富贵一走,王总工就皱起了眉头:“祁县长,这个红星建材厂,我好像听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祁连山把那包“大前门”扔进火盆里:“王总工,这事,你就别管了。图纸上的事,你把关。图纸外的事,我来。”
当天晚上,祁连山把周正叫到了办公室。
“你明天带两个信得过的人,便衣去一趟市里,给我摸清楚这个红星建材厂的底细。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周正领命而去。
三天后,红星厂的样品,用一辆卡车拉到了工地。
罗富贵献宝似的,请祁连山和王总工去验收。
水泥的包装袋很新,上面印的字样也规规矩矩。
他什么也没说,只让工人把样品卸下来,放到仓库里。
又过了两天,周正风尘仆仆地从市里赶了回来,一脸的怒容。
“县长,查清楚了!”他把门关上,声音压得极低,“那个红星建材厂,就是个空壳子!老板是郑国华的小舅子!”
“他们根本没有生产线,水泥都是从一些快倒闭的小窑厂收来的劣质货,回来换个包装,就当成优质水泥卖!”
“钢筋更黑!他们把工地上回收来的废旧钢筋,拉首了除除锈,就当新的卖!前年市里有栋楼塌了,就是用的他们厂的钢筋!”
周正越说越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等周正说完了,他才慢慢开口:“证据,都拿到了吗?”
“拿到了。我找了厂里一个被他们开除的老工人,他给了我一份出货单,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卖给倒塌那栋楼的钢筋批号。”
“好。”祁连山点了点头,“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等我电话。”
第二天上午,罗富贵又来了。
这次,他是来要钱的。
“祁县长,样品您也看过了,没问题吧?这第一批货款,您看是不是……”
祁连山没让他进办公室,而是首接领着他,去了存放样品的仓库。
仓库里,摆着两堆水泥。
一堆,是红星厂送来的。
另一堆,是祁连山让周正,悄悄从省城一家国营大厂买回来的。
“老罗,你不是拿脑袋给我担保吗?”祁连山指着那两堆水泥,“来,你给我看看,这两堆,有什么不一样。”
罗富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还强撑着笑:“这……不都一样是水泥嘛……”
“是吗?”祁连山拿起两个水桶,分别从两堆水泥里铲了些,倒上水,用木棍搅了搅。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周正买回来的那桶,很快就凝固成了坚硬的石块。
而红星厂的那桶,搅了半天,还是一滩稀泥,水面上甚至泛起了一层黄色的泡沫。
罗富贵的额头上,汗珠子滚了下来。
“祁县长……这……这可能是运输过程中,受潮了……”
“受潮了?”祁连山冷笑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在罗富贵脸上。
那是一份手写的证明材料,下面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
“市里前年塌掉的棉纺厂家属楼,用的就是你这‘受潮’的水泥和‘除锈’的钢筋!死了十三个人!”
“罗富贵,你他娘的胆子不小啊!这钱你都敢挣!你就不怕那十三条冤魂,半夜来找你吗!”
罗富贵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不……不是我……是郑书记……是郑书记让我这么干的……”
“我不管是谁让你干的。”祁连山蹲下身,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第一条,我马上让周正把你抓起来,杀人偿命,你这辈子就准备在牢底坐穿吧。”
“第二条,”祁连山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现在就滚回市里,告诉你背后那位郑书记。让他把手,缩回去!”
“否则,这份材料,明天就会出现在省纪委的桌子上!”
罗富贵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里,己经一片湿热。
“我……我选第二条……我选第二条……”
祁连山松开手,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扔在地上。
“滚。”
罗富贵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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