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华贵的车厢内弥漫着名贵楠木的淡淡清香，角落一盏精致的琉璃宫灯发出暖黄的光芒，光线氤氲，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沉郁的寒意。
车轮滚动，马车驶离宫城，车轮碾压着御道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辘辘声。
车厢内一片死寂。
萧靖端坐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一侧，背脊挺首，面沉如水。
琉璃灯光映照着他轮廓冷硬的侧脸，下颌线条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闭着，浓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将眼底的一切情绪都牢牢锁住。
空气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车轮碾压地面的声响。
沈娇娇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边缘光滑的银线忍冬纹。她偷偷抬眼，看着那张被灯光阴影分割得半明半暗的俊容。
那绷紧的线条，那紧闭的双目，那周身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孤绝与沉寂……如同受伤的猛兽独自舔舐伤口，不容任何人靠近一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像藤蔓般缠绕上沈娇娇的心尖。
那样一个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沙场之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竟然……会被这样一句上不得台面的、带着恶意和酸腐气的闲言碎语，刺伤至此？
那伤口，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痛。
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轻微的摇晃使得沈娇娇的身子也微微倾了一下。
就在这晃动的瞬间，她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
放在膝上的右手，极其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小寸。
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探出袖口，飞快地、只拉住了他身侧垂落的一小片玄色云锦的袖角——甚至不敢碰到他的手臂肌肤。
那力道微乎其微，柔韧的锦缎在她指尖滑过一丝冰凉细润的触感。
萧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锁住她，如同暗夜中被惊动的鹰隼，眼底是未及散尽的冰冷寒意和审视！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皮肉。
沈娇娇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跳出胸腔！指尖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一般猛地一缩，那一片云锦的袖角便从指间滑脱了。
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飞快地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片小小的、不安的蝶翼阴影。
心跳如鼓。
就在她以为他会震怒、会呵斥她的冒犯僭越时——
车厢里弥漫的冰冷怒意，似乎随着那袖角的滑落，极其极其轻微地……缓和了一线？
沈娇娇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再次抬起眼，目光径首撞入他那双深沉的、寒意未消的眼瞳里。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这寂静夜色里唯一的暖泉：
“那些……不过是些酒醉后的疯话，像……像风一样，吹过去就散了。”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在这寂静密闭的车厢里却字字分明。
“表哥……”
她停顿了一下，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眸，盛满了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安抚与……近乎固执的信赖。
仿佛他只是被一阵无端的风沙迷了眼睛。
“……闲言碎语，何必……非要听到心里去呢？” 最后这句话，轻得如同耳语呢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抚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江南吴侬软语的余韵。
仿佛一阵极轻柔的风，试图拂去冻结在他眉宇心头的、千年不化的寒霜。
话音落下，车厢内重归寂静。
琉璃宫灯的光晕在晃动，映得两人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
萧靖的目光依旧沉沉落在沈娇娇的脸上。少女仰着脸，窗隙透入的微光映在她水润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么小，却那么亮，像试图点亮无边黑夜的萤火。
那眼神里有紧张，有忐忑，更多的是一种固执的、不讲道理的暖意。
仿佛在说：外面的风雨再大，我替你挡着；那些恶意的话语再尖锐，我替你捂着耳朵。
许久。
久到沈娇娇几乎以为时间凝滞，以为那片寒冰只会将自己冻僵时——
她看见萧靖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下颌线条，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抚过，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丝弧度。
如同冰层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真实的碎裂声响。
车外，街市的喧嚣声逐渐清晰起来。卖夜宵的小贩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传来，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热闹。
暖黄的灯笼光透过车帘缝隙，在两人身上流淌。
沈娇娇看着那细微的变化，心跳慢慢平复，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勇气悄悄滋生。
她忽然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刻意明朗起来、如同春水破冰般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车厢内最后一点残留的冷意：
“啊，对了！”她像忽然想起什么极要紧的趣事，声音轻快了不少，“早上看林嬷嬷在翻晒棋盘……就是那副青玉的！表哥……”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狡黠和期盼的光芒：
“回去若还有精神……帮我瞧瞧昨日那局残棋谱子，好不好？我琢磨到半夜也没想透下一步呢！”
琉璃灯火跳跃了一下。
车厢外，夜风不知何时卷起了微尘，王府朱门前高悬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摆，光影晃动。
马车缓缓驶近那片熟悉的、象征着归处的灯火阑珊。
萧靖的目光从少女粲然的笑靥上移开，透过窗纱的缝隙，落向夜色深处。
许久。
那低沉得如同陈年美酒醇酿、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磁性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车厢里维持了太久的沉寂：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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