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帝后于麟德殿设宴，赐百官同乐。摄政王府的朱轮华盖马车，在傍晚时分驶出了重门深锁的府邸。
王府侍卫精锐随行，玄甲扈从，一路肃然无声。
沈娇娇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车厢内，听着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御道的声响。这是她入京后第一次参与如此盛大的宫廷饮宴。
临行前，林嬷嬷特意送来一套崭新的衣裙：水碧色烟罗纱裁就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鹅黄云锦半臂，衣领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巧的缠枝忍冬纹。
发间簪了一支新打的珍珠流苏步摇，素雅不失贵气。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暮色中皇城巍峨的轮廓在眼前延伸，飞檐斗拱，金碧辉煌，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手腕上套着的那个剔透如冰的翡翠镯子滑落到腕骨处，触感冰凉。
这是临上车前林嬷嬷亲手为她戴上的，什么都没说，只那眼神中的安抚和告诫，沈娇娇己然明了——这金堆玉砌的宫闱深处，眼睛太多，心思更深。
她垂下手，任由宽大的袖口掩住那抹翠色，也掩住心底一丝微漾的波澜。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蟠龙口中衔着的硕大夜明珠流泻出柔和光芒。
殿中设着百余张紫檀木嵌螺钿矮几，按品秩高低排开。
各色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金樽玉盏交相辉映，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身着彩衣的宫娥翩跹起舞，身姿曼妙，恍如仙境。
萧靖位极人臣，席位紧邻御座下首首席，沈娇娇作为其亲眷女眷，自然坐在稍后的侧席陪同。
她姿态端雅，眼观鼻鼻观心，只安静地小口吃着面前碟中精致的糕点，偶尔抬眼看一下御座方向以示恭敬。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渐入佳境。
宗室勋贵们推杯换盏，笑语喧阗。御前常侍引着几位京中才女上前献艺助兴，或抚琴弄筝，或吟诵应景诗赋，博得一片赞誉。
“好！柳家女儿这首《端阳即景》，清新脱俗，果然不负才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王抚须赞道。众人目光随之聚向御阶下刚刚献了诗的年轻女子。
沈娇娇亦抬眼望去。
那女子身量高挑纤细，穿着时兴的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曳地长裙，云鬓高挽，斜插一支点翠嵌红宝的凤凰步摇，华贵非常。
只是那原本应该神采飞扬的眉眼间，却笼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略显黯淡的轻愁。正是柳如烟。
“谢王爷谬赞。”柳如烟福身一礼，声音婉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身形微动，红裙摇曳，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席间斜后方一个位置，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带着浓浓的酒意和藏不住的尖刻：
“啧，才名？柳姑娘如今……可不单有才名了，靖国公府小世子妃的尊荣，谁人不知？啧啧……比起寄人篱下，守在那……”
那人话锋一转，语调拖长变调，意有所指，“冷冰冰的府邸里苦熬前程，自然是风光无限了！”
殿内丝竹未停，舞姿正旋。
然而，以御阶下那片区域为中心，周遭一片席位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寒流骤然冻结！
柳如烟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她头上的点翠还要苍白。她僵在原地，扶着侍女的指尖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侍女的皮肉里。
御座之上的帝后面色微凝，并未发作。
而沈娇娇正对面首席之上——
萧靖端坐如松，手中捏着白玉镶金筷箸，姿态纹丝未变，甚至目光都未曾偏移，依旧落在面前一盏清冽的酒浆之上。
可是！
就在那尖刻话语落地的瞬间！
沈娇娇清晰地看到，他握着银箸的指节，陡然绷紧，几根修长的手指根根捏得死紧！
本就冷白的指节，在通明灯火和白玉箸的映衬下，绷现出极其刺目的、如同坚冰裂开般的青白之色！手背上的筋骨瞬间根根凸起！
那只是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可沈娇娇的心却跟着那陡然绷起的指节狠狠一抽！她几乎能听到那指骨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细微的咯吱声！
那沉静如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碎裂，冰层下涌动着令人心悸的幽暗火焰！
他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就连近身伺候的内侍，呼吸都屏住了。
那道尖刻的话语仿佛一把带着倒钩的淬毒匕首，狠狠扎进了被时光掩埋的旧创深处，翻搅撕裂着尚未痊愈的血肉。
整个觥筹交错、流光溢彩的华宴上，似乎只剩下御座下首席那片区域，是一片死寂无声的寒极之地。
丝竹声、欢笑声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唯余冰棱生长的细微碎裂声在无声蔓延。
宫宴终在一种微妙的压抑氛围中收场。月上中天，宾客们开始陆续告退。
沈娇娇跟在萧靖身后步出麟德殿高大的门槛。
晚风带着初夏的温润吹拂在脸上，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气息被驱散了些许。
但走在前方那个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压，却比这夜风更让人心底生寒。
他步履如常，沉稳有力，背影依旧渊渟岳峙，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可沈娇娇跟在他身侧后方一步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未曾宣泄的惊涛骇浪！
夜风吹动她鹅黄的衣袂和鬓边步摇流苏。华盖马车缓缓驶来，侍卫们沉默地侍立两旁。
萧靖先行一步，踏上车厢前的踏脚。沈娇娇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将外面宫灯的光芒和一切喧嚣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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