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秋天，在省城师大校园的梧桐叶又一次铺满金黄时，悄然滑入了2005年的初春。季节更迭，时光流转，白雪与陈默之间维系情感的纽带，也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短信，这个在世纪初迅速普及的通讯方式，以其无与伦比的便捷性，终于取代了厚重的信件和昂贵的电话，成为了两人之间最主要的联系方式。白雪用自己攒下的钱，加上陈默执意寄来的一部分津贴，买了一部诺基亚首板手机。陈默在军校，也终于获准在特定时间使用手机。
然而，便捷带来的，并非预期的亲密无间，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空洞。
“在忙？”
“训练累。”
“睡了。”
“安。”
白雪的手机屏幕上，常常只有这样简短到近乎吝啬的字符。她捧着手机，指尖悬在按键上，打下一长串字：“今天导师讨论了我的论文框架，张教授提了几个很尖锐的问题，我有点没底，不过王师兄帮我梳理了一下思路，感觉清晰多了。你那边呢？新装备上手难吗？英语……” 打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想象着陈默可能在训练间隙匆匆扫一眼屏幕的样子，最终，她按下了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只留下：“还好吗？”
发送。
等待。屏幕暗下去。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手机震动。
“忙。晚点说。”
然后，这个“晚点”，常常就没了下文。要么是陈默那边突然有紧急集合，要么是白雪等到深夜，握着手机睡着了。
偶尔能通上电话，时间也变得异常宝贵，信号也时好时坏，像风中飘摇的蛛丝。
“喂？雪？听得到吗？”陈默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急切和背景的嘈杂，风声、脚步声，或者隐约的号令声。
“听得到！你那边怎么样？”白雪抓紧时间问。
“还行！刚搞完夜间射击训练，成绩不错！新配发的95式自动步枪，后坐力比81杠小多了，精度也高……”陈默的声音带着兴奋，语速很快地分享着他世界里的“大事”。
白雪握着手机，努力跟上他的节奏，试图理解那些陌生的军事术语：“95式？是比以前的枪更厉害吗？”
“那当然！采用了无托结构，短小精悍，适合……”陈默滔滔不绝地讲着枪械性能、训练心得，声音里充满了属于他那个钢铁世界的热情和成就感。
白雪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无力感。她插不上话。她的世界是福柯的知识型、德里达的解构、张爱玲的苍凉，是读书报告、论文框架、学术研讨会上唇枪舌剑的争论。她试图分享：“我最近在读一本关于女性主义叙事学的书，里面提到……”
“嗯？什么学？”陈默那边信号突然滋啦一声，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雪？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喂？能听见吗？”
“我说……”白雪提高了声音，但信号干扰声更大了。
“雪！先不说了！好像要集合！回头短信你！”陈默的声音在电流的噪音中戛然而止。
“嘟…嘟…嘟…”
忙音响起。白雪举着手机，听着里面单调的忙音，后面那句“女性主义叙事学”还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缓缓消散在寂静的房间里。通话时长：3分47秒。想说的话，一句都没来得及说。
共同的话题，像退潮的海水，迅速干涸、消失。白雪的世界，充满了抽象的理论、复杂的文本分析、学术圈的动态；陈默的世界，则是具体的枪械、严苛的纪律、体能极限的挑战、军事科技的术语。他们仿佛站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上，用着不同的语言，描述着对方无法理解的风景。交流变得越来越流于表面，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却触不到真实的温度。激情，在日复一日的“在忙？”、“训练累”、“睡了”中，被无声地消磨着，只剩下一种习惯性的问候和牵挂。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难得地温暖。白雪在宿舍里整理书架。她搬下那个装着陈默信件的铁皮饼干盒，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打开盒盖，一叠叠用橡皮筋捆好的信件，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码放着。信封上陈默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彼时的温度。
她随手抽出一封，是陈默刚到新兵连不久时写的。信纸被得有些发软，字里行间充满了初入军营的震撼、对艰苦训练的描述、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她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 亲爱的雪：
＞ 这里的天，好像比省城低，星星特别亮，也特别冷。晚上站岗，冻得骨头缝都疼，但一想到你，就觉得心里有团火……班长凶得像阎王，五公里跑下来，肺都要炸了，真想躺下再也不起来。可一想到跟你的赌注，想到山顶，我就得咬着牙爬起来！雪，等我，我一定行！……
她又翻出一封，是他在军校第一年，为英语焦头烂额时写的：
＞ 亲爱的雪：
＞ 今天又被英语教员批了，说我发音像含了块石头！那些单词，长得跟天书似的，背了忘，忘了背，真想把这破书撕了！……不过你放心，你寄来的单词卡片我贴身带着呢，上厕所都看两眼！我就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等我考上了，第一个告诉你！……
信很长，絮絮叨叨，充满了生活的细节、真实的情绪、笨拙却滚烫的爱意。那些文字，仿佛带着他写信时的呼吸和心跳，穿越千山万水抵达她手中。读着这些旧信，白雪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眼眶却微微发热。那时的他们，虽然相隔遥远，但心却靠得那么近，仿佛能透过纸背，触摸到对方最真实的脉搏。
而现在呢？她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最新的一条短信是昨晚陈默发的：“明天野外拉练，三天，勿念。安。”
冰冷，简短，像一份例行公事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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