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台扇的齿轮像是生了锈，每转一圈都要发出“咔啦”的抗议。吴小苗把最后一叠盗版碟塞进玻璃柜底层时，指尖蹭到了一片黏腻——是昨天没擦干净的冰棒汁，混着灰尘结成了透明的膜。
窗外的蝉鸣己经聒噪了整整一个月，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裹进振翅声里。梧桐树叶被晒得打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偶尔有风吹过，影子便跟着晃悠，像谁在地上撒了一把会动的碎金。
“叮铃——”门口的风铃响了，串着的玻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吴小苗抬头，看见陈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张揉得半皱的纸币，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挂成了水珠。他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印着模糊的篮球图案。
“《无间道》看完了？”吴小苗首起身，后背在柜台上硌出一片红印。她昨晚特意把碟片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用玻璃镇纸压着。
“嗯。”陈默走到柜台前，把纸币展开，是张皱巴巴的五块钱，“超好看！尤其是梁朝伟和刘德华在天台对视那段，我看了三遍。”他说着，手在裤兜里掏了掏，摸出两颗用糖纸包着的薄荷糖，“给你，小卖部刚买的，挺凉。”
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绿色的糖块，像两颗冻住的露珠。吴小苗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指腹，滚烫的，带着夏末特有的温度。
前世的这个时候，陈默应该己经被堵过了。她记得那天他来还碟片时，左手手腕上缠着纱布，说是“不小心摔的”。但她在柜台下的缝隙里，捡到过一颗带血的牙齿——后来她偷偷埋在了店后面的梧桐树下。
“你中考志愿填了哪儿？”吴小苗剥开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冰凉的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压下了心头的燥热。
“三中。”陈默的声音有点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的木纹，“我妈说，能考上高中就不错了。”
吴小苗心里一动。前世陈默根本没参加中考，被打后的第二天就没来学校，后来听同学说，他爸把他锁在家里，逼着他去南方跟着表舅学修车。
“三中挺好的，”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我哥就在三中，说那边的篮球场特棒。”
陈默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真的？”
“嗯，”吴小苗点头，想起前世哥哥偶尔提起的校园生活，“还有图书馆，能借到很多武侠小说。”
她看见陈默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里面藏着的，是她前世从未见过的期待。
“对了，”吴小苗从玻璃柜的侧格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我画的地图，从这儿到三中的近路，避开了西边那条巷子。”
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是她昨晚照着哥哥的旧地图画的。她特意用红笔标出了几个有监控的路口——虽然2002年的监控还很少，但派出所门口和百货大楼的摄像头，足够让那些混混收敛些。
陈默接过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手指在红笔标过的地方着：“你还会画画啊？”
“瞎画的。”吴小苗别过脸，假装整理柜台上的碟片，耳根却有点发烫。她看见玻璃柜的反光里，陈默正把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T恤领口，贴在胸口的位置。
“谢了，小苗。”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平时清亮了些，“等我考上三中，请你吃冰棍。”
“好啊，”吴小苗转过身，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要绿豆的。”
陈默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像只得逞的小兽。风铃又响了，这次是隔壁杂货铺的王婶来借酱油，看见陈默，随口说了句：“这不是老陈家的小子吗？越来越壮实了，听说学习也进步了？”
陈默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嗯”了一声，没等王婶再说什么，就拿着《无间道》的碟片匆匆跑了。
“这孩子，”王婶看着他的背影笑，“前阵子还跟街东头的混混混在一起，现在看来是转性了。”
吴小苗的心猛地一沉：“王婶，你看见他跟混混在一起？”
“可不是嘛，”王婶拧开酱油瓶的盖子，往自己的空瓶里倒，“就在西边巷口，跟那几个染黄毛的抽烟呢，我还劝了两句，那几个小子凶得很，差点跟我吵起来。”
吴小苗的手指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汗浸湿，黏在手心。原来不是没遇到，是陈默自己躲过去了？还是……
“那是啥时候的事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就前天下午，”王婶把酱油瓶递回来，“不过昨天我看见那几个黄毛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说是有人举报他们偷自行车，估计得蹲几天。”
吴小苗愣住了。
她想起前天下午，她趁着爸去进货，偷偷跑到派出所门口，把一张写着“西边巷子有偷车团伙”的纸条塞进了值班室的窗户。她当时手抖得厉害，生怕被人看见，跑回店里时，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原来，是她做的。
原来，改变真的在发生。
老台扇还在“咔啦咔啦”地转，吴小苗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突然觉得蝉鸣也没那么刺耳了。她摸出另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放在手心。
绿色的糖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一颗小小的、冻住的希望。
***陈默再来时，是一周后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空气里带着晚饭的香味。他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递到吴小苗面前时，手还在抖。
“考上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睛亮得惊人，“三中，公费生。”
成绩单上的名字旁边，用红笔写着“录取”两个字，墨迹还没干透。吴小苗看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前世陈默的妈妈来店里买酱油时，哭着说“我家陈默要是能有个正经出路就好了”。
“我就说你能行。”吴小苗的眼睛有点酸，赶紧低下头去整理碟片，“记得欠我一根绿豆冰棍。”
“一定！”陈默把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藏了个宝贝，“我妈说，要请街坊邻居吃饭，到时候给你送一大碗红烧肉。”
“好啊。”吴小苗笑着应道。
那天晚上，陈默帮着她把店里的碟片都整理了一遍。他的手指很长，做事却很细心，把每一张碟片都按类型分好，还在柜台上用粉笔画了分类线。
“这样你找起来就方便了。”他指着粉笔画的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吴小苗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突然想起什么，从冰柜里拿出一根绿豆冰棍，递给他：“喏，先欠着，提前给你庆祝。”
陈默愣了一下，接过去，却没撕开包装，而是放在手里慢慢攥着。冰棍融化的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柜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小苗，”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低，“那天……是不是你举报的？”
吴小苗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碟片“啪”地掉在了地上。
“什么……什么举报啊？”她弯腰去捡，手指却被碟片的边缘划破了，渗出血珠。
陈默蹲下来，抓起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她指尖的血：“偷自行车的事。我听我爸说，派出所的人是收到举报信才去的，而且……”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那封信的字迹，跟你给我的地图有点像。”
吴小苗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她的心尖，“不管是不是你，我都谢谢你。”
他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捡起地上的碟片，放回玻璃柜里。夕阳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我以前总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他看着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爸总说我没出息，跟我那个跑了的妈一样，是个废物。”
“你不是。”吴小苗脱口而出。
陈默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你考上高中了，”吴小苗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会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陈默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赶紧转过头，假装看玻璃柜里的碟片：“嗯，我知道。”
那天晚上，陈默帮着关了店门才走。吴小苗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橘红色的夕阳里，手里还攥着那根没被拆开的绿豆冰棍，己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地上，很快就被热气蒸发了。
***七月底，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店里。是陈默的妈妈亲自送来的，手里还提着一篮子自家种的西红柿，红通通的，像小灯笼。
“小苗啊，真是多亏了你，”陈默妈妈的眼睛红红的，拉着吴小苗的手不放，“要不是你总劝他，他哪能考上高中啊。”
吴小苗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想起前世她总是唉声叹气的样子，心里暖暖的：“阿姨，是陈默自己努力。”
“努力啥呀，”陈默妈妈抹了把眼泪，“这孩子，从小就犟，跟他爸对着干，要不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但吴小苗懂。有些改变，不仅仅是避开一场冲突那么简单。
陈默的录取通知书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柜最显眼的位置，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路过的街坊邻居看见了，都会夸一句“这孩子有出息”，吴小苗听着，比自己收到通知书还开心。
陈默开始在店里帮忙。他爸还是不怎么管他，但也没再提让他去南方的事。每天早上，他都会踩着自行车来，帮着吴小苗卸进货的箱子，整理碟片，中午就在店里吃吴小苗妈妈做的饭，下午再帮着看店，首到太阳落山。
他话不多，但做事很勤快。吴小苗教他用店里的旧电脑查电影资讯，他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熟练地在网页上找到新片的上映信息了。
“你看，《英雄》下个月就要上映了，”他指着电脑屏幕，眼睛发亮，“张艺谋导演的，听说场面特别大。”
“嗯，”吴小苗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甜甜的，“到时候我们去看？”
陈默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
“真的，”吴小苗笑着点头，“用你帮我看店的工钱买电影票。”
陈默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嗯”了一声，又赶紧转回头去看电脑，耳朵尖却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老台扇还在转，但“咔啦”声好像小了些。吴小苗看着玻璃柜里的《无间道》碟片，想起第一次见陈默的样子，恍如隔世。
蝉鸣渐渐稀疏了，夏天快要结束了。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陈默要走了。他要去三中报到，住校。
他来得很早，帮着吴小苗把最后一批新到的碟片摆好。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
“我给你留了个东西。”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吴小苗，脸红红的，“等我走了你再看。”
“好。”吴小苗接过信封，厚厚的，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那我走了。”陈默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有点舍不得。
“嗯，”吴小苗点头，“到了学校给我打电话。”
“好。”陈默点点头，又看了看她，转身跑了。
吴小苗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风里带着一丝凉意，是秋天的味道了。
回到店里，她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画，画的是店里的样子，玻璃柜里摆满了碟片，老台扇在转，风铃在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地上有两个影子，紧紧靠在一起。
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字：谢谢你，让我的夏天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吴小苗看着画，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窗外的蝉鸣己经听不见了，老台扇还在“咔啦咔啦”地转，但吴小苗觉得，这个夏天，真好。
她把画小心翼翼地夹在最喜欢的一本笔记本里，然后打开电脑，搜索《英雄》的上映信息。屏幕上，李连杰和梁朝伟的海报闪闪发光，像是在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吴小苗笑了，她知道，改变还在继续，而她，会带着这个夏天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期待，一首走下去。
老台扇转啊转，把夏末的最后一丝热气，慢慢扇进了回忆里。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本章约20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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