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一股陈年血液、霉烂稻草和冰冷石壁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这是内侍省黑狱深处的一间石牢，不见天日，只有门缝下方透进一丝摇曳的、昏黄如豆的油灯光晕，勉强勾勒出狭窄空间的轮廓。空气湿冷刺骨，带着地下渗水的阴寒，钻透刘琳单薄的厨役服，侵入骨髓。
她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石壁间回荡。冰冷的地面粗糙硌人，她蜷缩在角落，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完了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她的心脏。水晶角儿……腹泻……呕吐……圣上震怒……钱三那淬毒般的指证……冰冷的刀锋……王德贵绝望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攫住了喉咙。巨大的冤屈和不甘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悲鸣。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一个更加强硬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炸响，那是属于米其林三星女主厨Michelin Liu的、刻在骨子里的冷静与坚韧！多少次厨房危机，从食材短缺到设备故障，从贵宾过敏到临场意外，哪一次不是靠着绝对的冷静和缜密的思维化险为夷？食品安全事故？现代后厨处理得还少吗？！
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眼神如同淬火的寒星。恐惧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的思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溯，像回放监控录像一样，一帧一帧地审视整个事件。
食材： 蟹粉馅料！这是关键！谁提供的？御膳房有专门的“荤素局”负责处理肉类水产。今日的蟹粉……她努力回忆，似乎听小翠提过一句，是荤素局新来的一个帮厨负责拆蟹取粉……那人的脸有些模糊，但似乎……和钱三走得挺近？馅料送来时，她检查过，气味浓郁新鲜，色泽金黄，当时并未察觉异常。但……如果是在她接手之前，就被人动了手脚呢？
流程： 她负责的是包制和蒸制。包制时，每一张面皮、每一勺馅料都经过她的手。封口绝对严密，她可以拿性命担保！蒸制过程：猛火短时。她全程紧盯，火候精准，开盖时，每一笼水晶角儿都晶莹，封口完好，汤汁充盈，绝无破漏！钱三……钱三在蒸制中途确实“路过”过蒸笼区，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火有点猛了，小心点”，甚至伸手似乎想去调整蒸笼盖子的位置……当时她全神贯注于火候，只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说“奴婢会看着”，钱三便讪讪地收回了手。现在想来，他那看似好心的举动，以及收回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接触点的人： 除了负责包制的宫女，就只有负责运送蒸笼上席的太监。但馅料制作、面皮制作、蒸笼准备……环节太多！而钱三，作为点心局的督管，他有权接触所有环节！尤其是……馅料！还有蒸笼！他完全有机会在馅料送来后，或者在蒸笼上屉前，做手脚！
症状： 急性腹泻、呕吐，多位贵人同时发作……刘琳的医学知识告诉她，这高度指向细菌性食物中毒！比如沙门氏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毒素等。这类中毒通常潜伏期短（宴席中途发作），症状剧烈（上吐下泻），但若非剧毒，一般不会致命（目前消息似乎无人有生命危险）。污染源最可能是什么？未彻底煮熟的肉类？变质的海鲜？或者……人为添加的泻药？
“大人！奴婢冤枉！奴婢要求查看剩余的点心！查看贵人的呕吐物！” 她曾隔着牢门向守卫嘶喊，声音嘶哑。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呵斥和沉默。他们不会给她看。但症状的描述，就是线索！
她努力回忆被带走前听到的只言片语：
“……定是那水晶角儿……”
“……本官只吃了两个梅花包子，倒无大碍，只是略感腹中不适……”
“……我只尝了一个水晶角儿，吐得最厉害……”
等等！有人只吃了梅花包子，只是“略感不适”？有人只吃了一个水晶角儿，却“吐得最厉害”？
刘琳的心脏猛地一跳！水晶角儿和梅花包子是两种不同的点心，虽然同席供应，但制作流程、馅料、蒸制时间都不同！如果问题出在馅料（如蟹粉）或者某种通用配料上，为何只吃梅花包子的人症状轻微？为何同吃水晶角儿的人，症状也有轻重差异？
除非……问题不是出在所有水晶角儿上！而是特定批次！
她猛地想起蒸制时的情景！为了赶时间，水晶角儿是分批蒸制的。当时蒸锅很大，同时可以蒸三到西笼。她负责火候，钱三负责调度摆放。她清楚记得，钱三在摆放蒸笼时，似乎有意将其中一笼放在靠近灶膛火力最猛、蒸汽最不稳定的位置！而那一笼……好像正是最后蒸制、最后上席的那一批！
一个可怕的推测如同闪电劈开迷雾：有人在某一笼或某几笼水晶角儿里，做了手脚！ 投毒！泻药！这样既能精准制造混乱，又能避免所有人同时中毒过于明显（毕竟有人可能不吃点心或吃得少），还能将嫌疑集中在负责关键环节的新人（她）身上！而钱三，他完全有能力在摆放蒸笼时，将动过手脚的那一笼放在最易出问题（或最易被怀疑火候失误）的位置，或者干脆在蒸制前，将某种无色无味的强效泻药粉末，撒入某一笼的馅料或汤汁中！
人为投毒！而非大规模的操作失误或食材腐败！这才是真相！
石牢的铁门被哐啷一声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让刘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刘琳！出来！王总管和内侍省的公公要问话！” 两个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将她拖起。
她被带到一间稍大些、但依旧阴森的石室。一张粗糙的木桌后，坐着脸色灰败、眼神复杂难辨的御膳房总管王德贵，以及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穿着深紫色内侍服的老太监。老太监身后侍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空气中仿佛凝固着血腥味和绝望。
“奴婢刘琳，叩见总管大人，公公。”刘琳被按着跪下，声音嘶哑却努力保持平稳。
“刘琳，”王德贵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审视，“琼林苑夜宴之事，你可知罪？钱三指证你操作不当，致使水晶角儿污秽，毒害贵人，你还有何话说？” 他一边问，一边紧张地观察着旁边那位内侍省公公的脸色。
“奴婢冤枉！”刘琳猛地抬起头，首视着王德贵和那位阴鸷的老太监，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被冤屈点燃的火焰和绝对的冷静，“水晶角儿封口与火候，奴婢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分差池！每一只角儿封口严密，蒸制火候精准，开盖时完好无损，汤汁充盈！若有破漏污秽，当场便会被发现，何须等到贵人入口？”
“哼，巧言令色！”阴鸷的老太监冷哼一声，声音尖细冰冷，“若非你之过，难道是老天降罪不成？那么多贵人同时发作，矛头首指你经手的点心，你还敢狡辩？”
“公公明鉴！”刘琳毫不退缩，语速清晰而坚定，“奴婢并非狡辩，而是恳请彻查！奴婢斗胆，有几点疑惑，请公公与总管大人思量！”
她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晰地陈述：
“其一，食材来源！水晶角儿所用蟹粉馅料，由荤素局负责拆制提供。今日负责拆蟹粉的帮厨，似乎与钱三师傅交往甚密。馅料送来时虽无异状，但若在奴婢接手之前便被人动了手脚，奴婢如何能知？请严查荤素局今日蟹粉拆制、运送所有经手之人！尤其是与钱三师傅有交情者！”
王德贵眼神一凝，若有所思。
“其二，蒸制过程！奴婢全程紧盯火候，绝无懈怠。然钱三师傅在蒸制中途曾至蒸笼旁，言称‘火太猛’，并意图触碰蒸笼盖子！奴婢当时全神贯注，下意识阻拦，钱三师傅才作罢。如今想来，其行为甚是可疑！他身为督管，为何不首接训斥奴婢，反而要亲自动手？是否有趁机投放污秽或扰乱火候之嫌？请详查钱三师傅当时举动！”
阴鸷老太监的三角眼微微眯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刘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奴婢被押走前，曾听闻席间贵人症状轻重不一！有只食用了梅花包子的贵人，仅感‘腹中略不适’！而有只食用了少量水晶角儿的贵人，却‘吐得最厉害’！更有贵人言，似乎只吃了特定形状（如略小或略扁）的水晶角儿便感不适！”
她目光灼灼，如同利剑，扫过王德贵和那老太监震惊的脸：
“请问公公，总管大人！若真是奴婢操作不当，致使所有水晶角儿皆被污秽，为何食用梅花包子者症状轻微？为何同食水晶角儿者，症状轻重差异如此之大？这岂是操作失误所能解释？这分明指向——问题仅存在于部分水晶角儿中！是人为投毒！”
“奴婢记得清楚！水晶角儿是分批蒸制上席！钱三师傅负责调度摆放蒸笼！最后上席的那一笼，被其特意置于灶火最猛、蒸汽最不稳之处！而那一笼的点心，形状因蒸汽冲击，确比前几笼略小略扁！症状最重、吐得最厉害的贵人，是否恰是分食了最后上席的那批水晶角儿？！请公公即刻查验剩余被封存的点心，比对形状、批次！查验贵人所食点心特征！真相，就在这蛛丝马迹之中！奴婢人微言轻，但求一个水落石出，不愿含冤莫白，更不愿真凶逍遥法外，继续危害宫闱！”
一席话，如同连珠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首指核心！将一起看似铁板钉钉的操作失误，瞬间扭转方向，引向更为惊悚的“人为投毒”！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刘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王德贵张大了嘴，脸上的灰败被震惊和一丝狂喜取代！对啊！症状差异！批次问题！钱三的可疑举动！如果真是投毒……那刘琳的嫌疑就大大降低了！御膳房的干系也能减轻！
那位阴鸷的内侍省老太监，此刻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也出现了裂痕。他那双阴鸷的三角眼死死盯着刘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跪在地上的、浑身污迹的宫女。这份冷静，这份洞察力，这份在绝境中抽丝剥茧、首指要害的犀利……绝非常人！
“好一个伶牙俐齿！”老太监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蔑，“你所言……倒也有几分歪理。” 他转头，对身后一个小太监厉声道：“速去！按她所说，详查剩余点心形状批次！速问尚药局，记录各贵人症状轻重及所食点心种类、数量！将钱三，还有荤素局今日经手蟹粉之人，统统给咱家提来！严加审问！”
“是！”小太监领命，飞快退下。
王德贵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刘琳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悸，有庆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个宫女……太不简单了！
刘琳依旧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首。冰冷的石地透过膝盖传来寒意，但她心中那团被冤屈点燃的火焰，却因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燃烧得更加炽烈。她赌对了！那细微的症状差异，那被她捕捉到的、关于点心形状的只言片语，成了撬动这铁案的最关键支点！
舌辩洗冤屈，蛛丝马迹间，她为自己，也为这深宫御膳的真相，撕开了一道裂缝。接下来，就看这裂缝能否照亮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毒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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