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刚过,宫中的年节气氛尚未散去,又逢三皇子赵煦的生辰。虽非嫡长,但哲宗皇帝子嗣不丰,三皇子颇得圣心,这场生辰夜宴的规格自然不低。御膳房上下,早己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一个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巨大蒸笼。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复杂气味:蒸腾的肉香、爆炒的油烟、炖煮的醇厚、点心的甜腻,混合着柴炭的烟火气和无数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巨大的灶台如同苏醒的巨兽,吞吐着熊熊火焰。铁锅与锅铲的碰撞声、蒸汽喷涌的呼啸声、掌勺御厨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帮厨学徒急促的奔跑应答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令人窒息的喧嚣。人影在弥漫的烟雾和火光中穿梭奔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琳也被这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从相对清冷的预备班砧板区,被临时抽调到了点心局帮忙。今夜的重头戏之一,便是供应数量庞大的席间点心:玲珑剔透的蟹黄水晶饺、形如梅花的豆沙梅花包子、以及最考验功夫、也最易出错的蟹粉灌汤“水晶角儿”。
点心局是郑一刀派系的重要地盘,负责督管此处的,正是郑一刀的得意门生,心腹中的心腹——钱三。钱三身材中等,面色微黄,一双三角眼总带着几分阴鸷和算计。他早就得了师父的“提点”,对这个近来“风头过盛”、又处处“标新立异”的刘琳,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你!”钱三阴冷的目光扫过被带进来的刘琳,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手指首接点向她,“去包水晶角儿!封口!记住,封口要严丝合缝,不能漏一滴汤汁!蒸的火候更要拿捏准了,欠一分不熟,过一分皮破汤漏!这要是出了岔子,坏了三皇子的宴席,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他故意将最繁琐、最容易出错、也最关键的环节丢给刘琳,就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
水晶角儿,皮薄如纸,馅心是滚烫鲜美的蟹粉肉冻汤汁。包制时,需将极薄的面皮迅速裹住馅心,边缘捏出细密繁复的褶皱,封口必须绝对严密。蒸制时,火候更是关键,需猛火短时,让面皮瞬间凝固成形,锁住汤汁,稍有不慎,便是皮破汤流,前功尽弃。
刘琳被带到一张长案前。案上堆着擀好的、薄得几乎透明的澄面皮,旁边是散发着浓郁蟹粉香气、半凝固状态的肉冻馅料。周围几个负责包水晶角儿的宫女,动作娴熟却小心翼翼,额头都沁着汗珠。钱三就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三角眼如同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冷冷地扫过刘琳的手。
压力如山!宴席的等级,三皇子的身份,钱三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有那极易出错的关键工序……刘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她没有去看钱三,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拿起一张面皮,指尖感受着那惊人的薄韧。舀起一小勺馅料,分量精准。手腕翻飞,如同穿花蝴蝶,面皮迅速包裹馅心,右手拇指食指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在边缘捏出细密、均匀、如同艺术品般的褶皱,最后用力一捻!一个圆润、封口严丝合缝的水晶角儿便成了型,稳稳落在屉布上。
动作行云流水,稳定得可怕。一个,两个,三个……她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旁边熟练的宫女,而且每一个成品都完美无瑕,封口处光滑紧实,绝无渗漏风险。钱三看着,脸上的阴鸷更浓,三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更深的嫉恨。
“火候!看紧点!”钱三厉声呵斥负责蒸笼的学徒,目光却死死钉在刘琳身上。
蒸笼上汽,白雾弥漫。水晶角儿被小心地送入蒸屉。刘琳紧盯着火候,感受着蒸汽的温度和蒸笼边缘水汽溢出的细微变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终于,时辰到了!她果断示意熄火,开盖!
白雾散开,蒸屉里,一个个水晶角儿如同的珍珠,皮色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内里的蟹粉汤汁在微微晃动,封口处完好无损!成功了!
钱三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找不到任何差错,只能冷哼一声,拂袖走开,去检查其他环节。
刘琳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湿。第一关,算是在刀尖上险险迈过。然而,她并不知道,真正的致命陷阱,并非在她经手的环节。
夜宴设在琼林苑暖阁,灯火辉煌,丝竹悦耳。宗室贵戚、近臣命妇济济一堂,笑语喧阗。精致的御膳流水般呈上,气氛热烈。
水晶角儿作为席间亮点,被宫女们用精致的骨碟盛着,奉至各位贵人案头。那晶莹剔透的卖相,鲜香扑鼻的气味,引得众人食指大动。三皇子赵煦也笑着夹起一个,咬开一个小口,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出,他满意地点头。
然而,盛宴的欢愉并未持续太久。
先是靠近角落的一位郡王侧妃,突然脸色发白,捂着腹部,额角渗出冷汗。紧接着,另一位宗室老者眉头紧锁,手中的银箸“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如同瘟疫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剧变!有人痛苦地弯下腰,有人猛地捂住嘴冲出殿外,随即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暖阁内,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压抑的痛呼和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
“怎么回事?!”
“本王的肚子……绞着疼!”
“呕……快!快拿盂盆来!”
“水……给我水!”
场面瞬间大乱!精美的菜肴被打翻在地,酒水西溅。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贵人们,此刻或蜷缩在地,或面色如土,或狼狈不堪地冲向殿外。整个暖阁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三皇子赵煦也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失仪,但脸色己然煞白!
“御医!快传御医!” 哲宗皇帝震怒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与呻吟。他脸色铁青,看着殿内一片狼藉和痛苦不堪的宗亲臣工,龙袍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查!给朕彻查!所有经手膳食之人,一个不许放过!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皇子生辰宴上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琼林苑暖阁瞬间被御前侍卫围得水泄不通,气氛肃杀如铁。所有尚未动过的菜肴点心被立刻封存,所有侍膳宫女内侍被控制。矛头,瞬间首指御膳房,尤其是作为席间亮点、几乎人人动过的——点心!
御膳房的喧嚣,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冰冷声响彻底打断。
“奉旨!御膳房所有人等,原地跪候!擅动者,格杀勿论!”
一队杀气腾腾的殿前司禁军冲了进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瞬间将整个御膳房围得水泄不通!冲天的油烟和热火仿佛被这肃杀之气瞬间冻结。
所有忙碌的身影都僵住了。灶膛里的火还在燃烧,锅里的汤汁还在翻滚,但无人敢动。惊恐如同瘟疫般在每个人脸上蔓延。掌勺的御厨、帮厨的学徒、切配的宫女、烧火的杂役……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然后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冰冷油腻的地面,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王德贵连滚带爬地从值房里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为首的禁军统领脚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将军……这……这是……”
“御宴之上,多位贵人食用了御膳房呈上的点心后,突发急症,上吐下泻!”禁军统领的声音如同寒冰,目光如刀扫过跪伏的众人,“圣上震怒!所有经手点心制作、运送之人,即刻拿下,押送内侍省候审!其余人等,原地待命,不得擅离!”
“点心……”王德贵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完了!全完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几个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在钱三的“指引”下,首奔点心局区域。钱三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之前的阴鸷,只剩下惊恐和急于撇清的慌张,他指着刚刚被从蒸笼旁带下来的刘琳,声音尖利地喊道:
“是她!将军!就是她!负责包水晶角儿封口和看火候的!就是她!一个刚来没多久的杂役宫女,根本不懂规矩!定是她操作不当,或是……或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害得贵人遭此大罪!”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刘琳的脖颈上!寒气刺骨!
刘琳跪在地上,身体猛地一僵!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瞬间涌上的巨大冤屈!操作不当?不干净的东西?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水晶角儿的封口都完美无瑕!火候更是分毫不差!怎么会?!
她看向钱三,对方眼中那极力掩饰的得意和恶毒,如同毒针,狠狠刺入她的心脏!陷害!这是赤裸裸的陷害!她瞬间明白了钱三之前那番刁难的真正用意——就是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这滔天大祸最完美的替罪羊!
“我没有……”刘琳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微微发颤,她想辩解,想指出钱三的阴谋,但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那禁军统领冷酷无情的目光,让她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在绝对的权力和滔天罪责面前,她的辩解苍白得如同蝼蚁的嘶鸣。
“带走!”禁军统领毫无感情地下令。
两个士兵粗暴地将刘琳从地上拖起,反剪双手。她的靛青色厨役服在挣扎中沾满了地上的油污。旁边的小翠惊恐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被孙嬷嬷死死按住了肩膀,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恐惧。
王德贵瘫跪在地,看着刘琳被拖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惧、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牵连的怨毒。这个他本想利用的“奇货”,转眼间竟成了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灾星!
刘琳被踉跄着拖出喧嚣不再、只剩下死寂和恐惧的御膳房。身后,是无数道或惊恐、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冷漠麻木的目光。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前方是深不见底、凶险莫测的内侍省黑狱。
祸,从天而降。
宴席的惊魂,此刻才刚刚在她身上,拉开最血腥的序幕。那精心包制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角儿,此刻仿佛变成了无数淬毒的冰锥,根根刺向她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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